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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freshman 看板]

作者: gospel (非常女貓) 看板: freshman
標題: 《生活》禱
時間: Fri Dec 31 21:23:07 1999


                            禱

                                                 高醫  吳易叡 1999

    夏末,正是芒花泛紅的季節。從一片蒼白低矮的草節,漸漸抽長,到末
稍泛起點點朱色,鐵道旁滿園的生命力,見證著我匆忙的來與去。踏著一地
的落葉,即使以羸弱的步態,仍舊是征服之姿。
    在職業的養成裡面,兀自以最冰冷的方式瞭解生命。在奉獻的屍身上持
著刀剪、槌、鑽不斷地舞弄,僵直的獻體無法回應,只能用靜默,用逐漸殘
破乾癟的構造體態,一次次地臣服。以聖戰的名義,原本只會大嘆旨趣乖違
的我也逐漸脫離了青澀的不安和猶疑。領受越多的功勳,就像吞服消炎藥片
,讓自負麻痺,讓肩頭的傳統包袱不再沈甸,然而生命的傷口卻潰爛不堪了
。

    踏進醫學的殿堂以前,立下傲岸的誓言,要知欲爬滿心頭,要毫不知足
地追求。但是發作了四年餘的哮喘竟成了最沈重的負擔。夜裡或清晨突來的
胸悶和咳嗽,剝奪了挑燈夜戰的權利,也因此不能馳騁球場,不能狂歌。只
能在學校艱難的課程和複雜的社團生態面前,佯裝知識份子的膽識和用不罄
的氣力。家與學校之間不定的穿梭來回,我只記得我的忙碌、衝突,一樣看
著倉皇移動的街景,一樣地無聲無息。

    「阿弟啊你轉來也不講,嘪走也攏無聲……。」祖父的暗示般的通牒,
竟綑綁不住我躁動的腳步。平常的他也並不多話,但是我自以為是地相信著
,他歡喜他的孫兒女都是準醫生、準學者。祖父和我用眼神交換默契,平時
只有一兩句:「阿公唊飯啊!」「棒球哪一隊贏?」只因在他的威嚴之前,
我的台語變得不靈光,編演不出一口流利的請安與問候。每週末回到家裡的
清晨,總聽得見他早起的步音,在廚房和飯廳之間穿梭,備好豐盛的早餐。
他知道我又要趕著出門。

    然而祖父死了。他對我的心疼留待我用無盡的慚愧來領會。
    一直以為,網路資訊的生活早已令人失去重量,失去距離,科學的進步
也讓亡者的器官在活體上重生。但是超脫現實的生離死別卻無法一味用電訊
思考、用平面位移來連結。傳呼器猛然響起,我飛奔出講癌與生化的課堂,
越過蔓叢的鐵道荒原。在計程車上我捏緊雙拳,祈禱時間能靜止、車體可以
凌空。直到摟住祖父的頃刻,才恍然知道生命仍舊是一座古老而堅固的城堡
,無法用科學丈量,無法解構。距離神定氣閒時才二十天,如今筆挺地躺在
床上。我寧願淚眼對面一動也不動的祖父,只是細胞的活動能量趨於無限小
,縱使不再張口呼吸,縱使隨著烈火隳化。

    在知識的權力追逐裡我或許所具有的些微善良,不及祖父一刻的溫厚吧
?看不見他一生的奔波,卻一再從祖母那裡聽得一則則戰地裡的故事、為一
家九口胼手胝足的細碎光影。以為祖父沒有強烈的情感,唯一次聽他在飯桌
前講著日本尊師之道,一個頑強的博士,趾高氣昂地到以往百般刁難他的老
師那兒明算帳時,得知老師的死訊,卻更從家僕的手中接過一幀「激你成志
」的名訓。我震驚地看見祖父眼角輕泛的淚光,也才明白他一生在倫理上的
固執堅持。每一回甲子園球賽賽末,總是興致勃勃地聽著勝方高唱高校應援
歌,也不錯過敗方在球場邊徒手挖上一袋土留念的畫面。

    和祖父到台中球場看過一場比賽,當時正是職業棒球當紅的球季。只記
得那時如何地崇拜球員的意氣風發,竟不曾意識到這樣的比賽,在祖父眼裡
具有怎樣的意義?他說日本球員的團結和同仇敵愾,是我們所不能望其項背
的。這句話在我們國家球場外一則則簽賭、暴力事件裡巧合地應驗。而我,
端詳著幾年以前,一群青衫綠衣的合照,遙想母校八十週年紀念冊裡,一群
日治時期台灣青年們所留駐的,充滿著理想、玩世不恭的瀟灑身影,訝異原
來自己在彩色相片裡竟是多麼的淡漠,對於朋友、親人,對於生,對於死。

    圍繞著解剖台的我們,從不檢視自己的行為言語。也許被複雜的構造名
詞支配久了,容易失去情感能力。沒錯,在接到祖父可能罹癌的消息剎那間
,我並沒有掉淚。但是在告別禮拜過後,回到學校再面對一具具的獻體,竟
然變得戒慎恐懼。到底一位醫者的胸懷必須何等遼闊?為了不讓胸臆間的泱
泱大度因著微小的涓滴而掀起波瀾,難道必須學會鐵口直斷,學會冷眼而戲
謔地從事醫學的書寫?學會不在喪禮上哭泣?

    二十年充滿著虛幻的教育並沒有帶領我們親視生命,。只帶領我們歌頌
炎黃子孫的偉大,矯情地背誦儒道墨法,卻忘記用赤裸的雙腳貼近土地,用
摯愛面對自己的親朋,甚至只是需索一點微不足道的援助的、活生生地在我
們身邊喘息的苦難著。用我挺直的腰背支撐著行將就木的祖父時,才剛剛從
復發的哮喘病情中恢復。有時候我只渴望練就一具健勇而不畏霜寒的軀體,
濡慕一段只有日夜輪迴而不必對學位孜孜矻矻的光景。如此面對生離死別的
當口也許便不再痛心、淒楚。

    也許是種巧合,為合唱團公演一個月前選定的詩篇第二十三首,「雖然
行過死蔭的山谷,我不驚災害……。」竟然用在為祖父送終。九月下旬,災
難真的來臨。每個晨禱中我問「阿公,你知影咱兜有地震某?請您眷顧阮。
」祖父冥誕那天,他老人家終於入夢,在夢裡他撫摸著牆壁上的裂痕,一句
話也沒說。我知道該是我扛起責任的時候了。和幾個朋友投入賑災、社會運
動,每天有忙不完的思考和勞動。一切似乎那麼地註定。

    才從球場上馳騁歸來。我讓夾帶水氣的風伴著威爾第的安魂曲灌注著我
的感官。在第十層的公寓窗口,濡濕的上衣讓幾分寒意滲透過疲倦酸疼的軀
幹。我看見厚重的雲層外仍有幾道陽光穿透,彷彿我連日來的陰鬱裡仍容許
些微的熱情。絕美的景象令人想起莊柏林的詩句:「啊!歌不成歌,聲不成
聲。不允准有告別,不允准有再會。」

    在祖父的墓碑上,我也刻上了祈願:
    「您的溫良一如溪水的清音,
      在狂暴的世風裡謙卑唱起,
      以這裡的綠蔭為禱,願您
      在  神的國度裡勇建如昔。」

    疾病帶走了至親,災難帶走了成千的同胞。此時,我想我重新體認了一
遍生命自成格局的壯闊。在鐵道旁,芒花強大的生命力繼續點染著初秋,返
校沿途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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