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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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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0)
第四章之二
「你想不想去東京？」
一天，蓉蓉突然這樣問我。
那時我們剛結束激情的做愛，正處於高潮之後短暫的空虛裏，夜的深沈寂
靜，將那股空虛烘托得更加鮮明。
「想不想？」她又問了一次，轉過頭來凝視我。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我覺得一頭霧水。
她別開臉，眼神空茫地瞪著天花板。「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
我盯著她的側臉，寂寞再度爬上我心底。
每當我們做愛的時候，蓉蓉總是很投入、很狂野，可是做愛之後，她總會
陷入莫名的哀愁裏，變得很陌生。有時我不免懷疑，是否當她高潮的那一
刻，掠過她腦海的是另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人？
她拉著被單慵懶地坐起，點燃一根菸，仰頭吐出一道長長的白霧。
「去東京做什麼？」我橫過身子，頭枕在她腿上望著她。
「因為有村上春樹啊！」她笑著撫亂我的頭髮。
「為了他，特地跑到東京？」我失笑。
「耶──你不是喜歡他的小說嗎？」她反問。
「是沒錯，他有幾本小說我很喜歡，但也有幾本我覺得很無聊！至於他這個
人………我倒是沒什麼感覺。」
「那你對誰有感覺？」她低頭，訕笑地俯視我。
「對妳！」我笑道。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去煮咖啡，妳要不要？」我問。
沒等她回答，我逕自翻身下床。菸味令我窒息。我並不抽菸，但我沒辦法
阻止蓉蓉抽菸。
來到廚房，我心裏想著她剛才的問題，是否真有人因為村上春樹特地跑到
東京？這和因為喜歡安室奈美惠而特地前往東京有什麼不同？
蓉蓉是個奇怪的女孩，她腦子裏經常裝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比方螞蟻
從高空掉下來會不會摔死？有什麼方法可以吃燒餅不掉芝麻？萬一不小心
遇到外星人，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如果所有的電影都拍成像《去年在倫巴》
那樣，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諸如此類的問題總是教人不知所措，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我真的了解她嗎？她真的如我以為的那樣愛我嗎？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如此自
問。
然而現實中，我們卻又是如此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我分辨得出她的腳步聲、
關門的力道，曉得她喜歡的音樂和小說、她對飲食的偏好、偏愛哪一個牌子
的化妝品和香水，熟悉她沈睡時發出的鼻息。可是對我來說，她的存在仍是
一道謎。
她娘家只剩母親和一個弟弟，我只見過他們一次，那是在我們結婚的時候。
我們的婚姻其實並未受到家人的祝福。我父母認為我們相識才兩個月就結
婚，簡直是胡鬧，他們覺得蓉蓉一定不是正經的女孩子，才會隨隨便便就跟
一個認識才兩個月的男人結婚。而我岳母對我這個女婿似乎也並非那麼滿意。
在公證結婚的典禮上，我的家人只有我母親出席，蓉蓉家裏則是她母親和弟
弟。雙方家人見了面，只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從頭到尾沒有說上一句話。
她母親看起來木訥寡言，甚至有點陰鬱，感覺是那種飽經世故，對凡事都看
在眼裏，但絕不輕易介入，也不隨便將情緒表露在外的人。至於他弟弟則有
點流裏流氣，渾身上下有股江湖味，話也不多。聽蓉蓉說，她祖母生前很疼
她弟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她弟弟身上，奈何她弟弟不成材，不愛念書
倒不打緊，卻經常在外打架鬧事，就連蓉蓉也不知道她弟弟現在在幹什麼。
母子二人與蓉蓉完全不像，不過對我倒還算客氣。
當我把咖啡端回臥房時，蓉蓉已熄了菸，身上裹著睡袍坐著。我們坐在床上
默默喝著咖啡，感覺像是一對共度晚年的老夫婦，在半夜醒來，又無以打發
漫漫長夜。
「你知道嗎？」蓉蓉忽然開口。「這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失蹤，他
們就像蒸發一般，突然從地球上憑空消失。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失蹤的人到
底去了哪裏？」
「被外星人綁架了！」我說，心想又來了！
「嗯，有可能！我以前就這麼想過。」
我端著咖啡杯的姿勢頓時僵住，轉頭呆望她一眼。
她把咖啡杯放到床畔的矮櫃上，伸手想去抓菸，但考慮了一下又縮回手。
「我正在構思一篇小說。」她接著說。
「什麼樣的小說？」
「故事是關於一個很喜歡村上春樹小說的女孩………」她抱著雙腿，下巴擱
在膝上，露出思考時慣有的熠熠眼神。
「一個喜歡村上春樹小說的女孩，然後呢？」我把咖啡杯擱到我旁邊的矮櫃
上，一面在腦海裏試著想像喜歡村上小說的女孩會是什麼樣子？
「她剛從大學畢業───」蓉蓉續道。「在廣告公司做ｃｏｐｙｗｒｉｔｅｒ，
喜歡泡咖啡廳、逛街、看電影………但最好是帶點故事性的電影，比方介於
高達和好萊塢的那種。像寺山修司、安東尼奧尼或塔科夫斯基的就不行。對
星座略有研究，常聽的音樂是Ｊａｚｚ 和 Ｎｅｗ Ａｇｅ 。不工作
的時候，她喜歡抱著一本村上春樹的小說上街，找一家氣氛不錯、沒有流行
歌曲，只放Ｊａｚｚ 和輕音樂的咖啡廳，一面喝咖啡，一面從村上的小說
裏尋找寫作廣告文案的靈感。」
「村上春樹的偉大成就之一───激發一些廣告人跨行當作家，使非廣告人
寫出來的小說看起來也像廣告文案！」
蓉蓉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繼續說：「村上的每本小說她都看過三遍以上，而
且還蒐集了英、日文各種不同的版本。村上小說中提到的唱片她也想盡辦法
蒐集，像爵士樂，她就是因為看了村上的小說才開始聽的。」
我接口道：「村上春樹的另一成就───讓本來不知爵士樂為何物的人，因
為他而開始接觸爵士樂！」
蓉蓉又奇怪地瞄我一眼。「因為太喜歡村上了，她開始對東京的種種感到好
奇，很想去看看那座村上生活的城市。於是她拚命工作、省吃儉用，終於存
了一筆到東京的旅費。」
「真令人感動！」我插上一句。
這回蓉蓉沒理我，自顧自地說：「等一切都準備好之後，她終於一個人踏上
飛往東京的旅程。當飛機平安飛抵成田機場、安全降落的那一刻，她激動得
流下淚來。到了預訂的旅館，她把行李一擱，立刻迫不及待地來到東京街頭
漫步，心中充滿狂喜。不幸的是，她一下飛機就被人口販子盯上。當她興奮
莫名地在街上閒逛時，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跟蹤她。倏忽間，幾個彪形大漢
趁她一不注意，迅速將她擄到一輛車上，火速開走。」
「然後呢？」我問。
蓉蓉想了想，聳聳肩。「我還在構思！」
「為了村上春樹？太不值得了。」
她倚進我懷裏。「如果有一天我在街上失蹤，被人口販子綁架，遭強暴之後
又被迫賣淫，你會怎麼辦？」
我環抱住她。「如果妳失蹤了，我會焦急、難過，發狂地到處找妳。如果又
知道妳被強暴、被迫賣淫，我會感覺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割著那樣痛苦。」
我心想，事物總在與我們發生關連之後才確切存在。如果我們身邊有人成為
失蹤人口，「失蹤人口」這個名詞才對我們真正存在。
她在我懷裏靜默半晌，喃喃自語地說：「如果有一天你失蹤了，除了歉疚，
我會心存感激………」
我失笑。「不是妳的錯，為什麼要歉疚？而且還『心存感激』？你那麼希望
我失蹤嗎？」
她表情有點慌亂地聳聳肩。「感激你曾給我的一切！」
「真是被妳打敗！那麼愛胡思亂想。」我笑道。
她忽然掙脫出我懷裏，一臉認真地直視我：「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我詫異道。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好一會兒，又作罷地說：「明天再說吧！我想睡了。」
說完，她關掉她那邊的床頭燈，鑽進被窩裏背對著我躺下。
我注視著蜷縮在被窩裏的蓉蓉，內心既困惑又迷惘。
我真的了解蓉蓉嗎？
她真的如我以為的那樣愛我嗎？
這天，我們結婚正好滿兩年又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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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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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1)
第四章之三
四月十三日
許多年來，始終如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攫住我、拉扯著我，不肯絲毫鬆手的
究竟是什麼？
午夜夢迴，我常痛苦地思索這個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疑問。
我想，那是蓉蓉！
存在我與蓉蓉之間的究竟是愛還是恨呢？其實………兩者都有！
當純粹只有我與蓉蓉的時刻，存在我們之間的是愛；然而一旦有第三者橫在我
們之間，我總能從蓉蓉複雜的眼神中輕易捕捉到隱隱的不安與妒恨，無論那個
第三者的身份、性別是什麼。
她不安，是因為害怕失去我；妒恨，則是無法原諒何以我不能將注意力百分之
百地投注在她身上！
更精確地說，「佔有」二字主宰了蓉蓉對我的愛恨、悲喜。她渴望獨自佔有一
個完全屬於她的我。
很早我就知道蓉蓉對我的情感並不尋常。那是當我與她的目光瞬間交會、當我
們的生命頻率重疊一致的剎那，我驚惶失措地猝然意識到。
然而我與蓉蓉之間倒並非同性戀的情愫。至少我對她就全然沒有肉體的欲望。
但我們之間卻又比同性間單純的情誼更深一層，是全然的接受與信任，是可以
聆聽對方心靈絮語而無不耐，是無可救藥的彼此依賴。這份複雜曖昧的情愫形
同一副枷鎖，最終鎖住我，也鎖住蓉蓉。
我與蓉蓉相識於初中時代，整整同班三年。那時我們功課都很好，可以自行挑
選座位。
國二上第一次段考之後，她選擇了我後面的位子，從此我們開始熟稔起來。雖
然之前我們已同學一年。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刻意選擇和我坐在一起，甚至更早之前，早在新生訓練的時
候，蓉蓉便已注意到我。此後我們的座位總是我在前、她在後，如此直到畢業。
蓉蓉從小就沒有爸爸，父親這個角色在她家一直是個禁忌；大人不樂意提起，
小孩也不敢多問。在她家裏甚至找不到任何父親遺留下來的痕跡，就連一張與
父親有關的相片也找不到！
至於母親，彷彿也是個禁忌。
我很少聽蓉蓉主動談起她母親。她和小她三歲的弟弟從小由不識字的外婆帶大，
母親並不跟他們同住，只偶爾回來看他們，而且每次都是毫無預警的突然出現，
然後不曉得哪天又忽然消失。但若因此說她母親不關心他們，好像又不全然是
那麼回事。
蓉蓉的外婆並沒有工作，他們一家生計全靠她母親獨力負擔。以她家的物質條
件，無論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雖不能說多麼富裕，但也絕不算貧困。
我第一次見到蓉蓉的母親是在國二結束的那年暑假。
一天，蓉蓉興匆匆地帶我到她家玩，一進門，就撞見客廳裏坐著一個濃妝艷抹、
帶著幾分風塵味的女人，邊嗑瓜子邊看錄影帶，一旁的茶几上擱著一罐台灣啤
酒，煙灰缸裏還躺著一枝點著的菸。
蓉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低頭悶悶地說：「我媽！」
我有點愕然，一時無法將白白淨淨的蓉蓉和眼前妖艷、帶點邪氣的女人搭在一
塊兒。
我禮貌地向她母親問好。她母親只表情冷淡地瞄我一眼、點個頭，又繼續盯向
電視螢幕。
「神經病！每次都神出鬼沒，高興就突然跑回來！」蓉蓉悻悻然地咕噥著領我
上樓，臉上充滿厭惡之情。
進了蓉蓉房間，她始終不敢正面瞧我，卻莫名其妙地百般向我示好，表現出前
所未有的熱情，而且是那種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熱情。
她像是刻意討好我地不斷拿出她收藏的許多小東西向我展示，還抓起一條金項
練直嚷著要送我。那是她母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我說什麼都不肯收下，突然覺
得蓉蓉變得好陌生，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悲哀和厭惡。
被拒絕的蓉蓉很尷尬，手足無措地僵著。
「我要回家了！」我有點惱，索性丟下這句，逕自開門出去。
蓉蓉慌慌張張地追了出來，嚷著要陪我去搭公車。
那時其實天色尚早，不過下午三、四點鐘光景，陽光依然燦爛，天氣燠熱難當。
走著走著，我心情直往下掉，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好難過、好悲哀，真想大哭一
場，感覺就好像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一路上蓉蓉始終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跟在我身後。我們都沒有說話，來時的歡樂
已消失無蹤。忽地，我聽到背後傳來抽抽噎噎的啜泣聲，一回頭，蓉蓉竟失控地
放聲大哭起來。
我停步望她，整個人霎時呆住，尚來不及開口，她倏地掉轉身子，頭也不回地哭
著飛奔逃離。
那個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心裏想的全是蓉蓉那張號咷大哭的臉、她濃妝艷抹
的母親、那個下午種種出人意料的情景。想起那些，我禁不住掉淚。
我為蓉蓉心疼，更為自己無意間傷害了她而深深自責。那個年紀的孩子普遍具有
超乎想像的強烈自尊，她一定因為我發現了她有個「與眾不同」的母親而羞憤難
堪；恰似一心嚴密守護，深怕為人知的祕密一下子被人當場揭穿，來得措手不及。
懷著贖罪的心情，第二天我鼓起勇氣約她出來，沒想到蓉蓉毫不考慮地一口答應。
我內心忐忑不安，直覺告訴我，這也許將是一場宣示絕交的會面。但見了面，蓉
蓉立刻掩不住興奮地拉著我的手，一路上與我有說有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彷彿昨天什麼事也沒發生，仍是我所熟知的蓉蓉。可是見她如此，卻教我更加為
她心疼。
或許因為家庭因素使然，蓉蓉給我的感覺始終很獨立，有著超乎年齡的堅韌，卻
又強烈地缺乏安全感。
父親的一切包括長相她一無所知，母親長年不在身邊，外婆年事已高又不識字，
家裏許多事情勢必得由她代勞，又要照顧小她三歲的弟弟，她很早就被迫提前結
束童年。
高中聯考前夕的一個晚上，她突然跑來我家找我。我以為她出了什麼事，問她怎
麼了？她只笑笑地說，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想來見我，於是就跑來了。
那天我們彷若天涯相隔、失散多年的親密至交在異地不期而遇，心中有許多訴說
不盡的話，一聊就聊到很晚，家人還特地留她在家裏過夜。那時不比現在，家人
對她猶有幾分好感。
那晚我們坐在床上促膝長談，蓉蓉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動談起她的家庭，我才知道
她和她弟弟原來不是同一個爸爸生的。她外婆有著根深柢固的傳統重男輕女觀念，
成天怨歎自己一生命苦，年紀輕輕就守寡，膝下無子俸侍，女兒又老做些見不得
人的事，丟盡她的顏面。每次聽她外婆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叨唸，她便感到深
深的厭惡，心裏為母親抱不平，可是骨子裏卻又怨恨她母親。
她說長大很不好，會有許許多多的煩惱等著你，能認識我這個朋友她覺得很幸福，
真希望就這麼死去。
我詫異蓉蓉會說出那樣的話，驚覺在活潑開朗的外表下，她其實有顆悲觀、早衰
的心，那是長久在不安、恐懼、寂寞、渴望被愛，以及一次又一次夢想幻滅的挫
折中給磨出來的，而她竟將一切隱藏得那麼好，在人前總是表現出活潑開朗的一
面，讓旁人總以為她有個幸福和樂的家庭，是一個備受家人寵愛的天之驕女。
聊著話題轉到聯考上，蓉蓉忽地抓著我的手，眼神認真地注視我說，萬一聯考的
結果我們不幸被分發到不同的學校，她求我不要忘了她，她很害怕我們這段友誼
會就此消失，就像生命列車中不斷上車又下車的過客，萍水相逢地來來去去。
當時的我有些不知所措，發覺自己其實並不真的了解蓉蓉。雖然我們比姊妹還親，
內心有許多複雜而密合的交集，而我卻不知原來她心底深埋著如此巨大的不
安───對殘酷的現實，更對不可知的未來。
後來的結果並沒有她想得那樣糟，我們雙雙考上了第一志願，美中不足的是並不
同班。
上了高中，我們雖不同班，但幾乎天天見面。短暫的下課時間不是我到她班上去
找她，就是她來找我，同學們都既奇怪又羨慕我們何以那麼好。
有時放學後，我和她站在走廊上，伏在欄杆前望著人影漸疏的校園，常常一聊就
忘了時間，直到發覺天色暗了，才匆匆忙忙地背起書包一同回家。
也就在那段時光裏，我漸漸注意到她會很在意我和其他同學的關係。若是撞見我
和別的同學在一起有說有笑，事後她會裝作若無其事，旁敲側擊地問我那女生是
誰？我們聊些什麼？我和她好不好？諸如此類的問題常攪得我哭笑不得，沒想到
她竟會因此吃醋，像個受傷的情人。
上了大學，我在台北、她在南部，我們之間仍維繫著密切的電話連絡和書信往返。
大二上，我搬出學校宿舍，和幾個同學在校外賃屋而居。一天傍晚，我正趕著要
去上家教，意外地，蓉蓉事先也沒通知就突如其來地遠從南部上來看我。我嚇了
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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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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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2)
第四章之四
見到我，她顯得興奮又激動，甚至帶點歇斯底里。她說，有許多話急著想告
訴我，一刻也憋不住。我從沒見過她那個樣子，心裏萬分錯愕，當下著急起
來，心想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於是忙不迭地向家教的學生和家長請假，拉
著她一路走到校園的湖畔，聽她傾吐心事。
傍晚的湖畔有點涼，湖面輝映著月光，一片搖曳閃爍。蓉蓉情緒急切又紛亂
地述說許多藏在心底已然長久的祕密。
「已經滿了，再不找妳宣洩就會爆炸！」她說。
月色下，她含羞帶笑地告訴我，早在國一新生訓練的時候她便已注意到我。
那是當全體新生集中在禮堂聽訓時，她無意間回頭，猛然撞見鼻子微翹、蓄
著超短髮型的我，正微噘著嘴，睜著一雙茫然又無辜的眼眸盯著台上聲嘶力
竭的訓導主任，那一瞬間，她便沒來由地被我深深吸引。
回到教室，當別人都在談笑喧鬧時，我卻文文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津津有味
地捧讀一本書，神情是那樣注專，她更好奇了，於是悄悄湊近我身後，想知
道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好不容易當我閤上書本，《假面的告白》五個字映
入她眼中，作者「三島由紀夫」───一個她從未聽過的日本作家！
那天放學，她立刻直奔書店，買了這本書。然而當她滿心期待地展讀這本書
時，不過翻了寥寥數頁，她便覺得興味索然，為感覺不出書中傳達的訊息而
懊惱不已。
國一下，有次體育課她因病獨自留守在教室裏，乘機偷翻了我的書包，發現
一本《金閣寺》，同樣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頓時又勾起她心中一陣茫然。
當天放學，她再度到書店買了這本書。但這次的結果依舊令她頹喪。勉強讀
了幾頁，仍是無法激起她繼續往下讀的興致。她陷入無以名狀的沮喪和懊惱
之中，為無法貼近我的世界難過不已。
整個國一，她一直處於痛苦的掙扎中，一方面強烈地想親近我、走入我的世
界，另一方面卻又害怕得到的會是冷淡、難堪的回應。不，從小到大她所受
的挫折已經夠多了，她一點也不想再經歷另一次幻滅和挫敗！那段日子她經
常悶悶不樂，習慣將自己封閉起來，彷彿這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痛苦得想要自殺！
直到國二上，她終於鼓起勇氣，藉著調換座位之便試著與我接近。那是她長
久封閉的心靈第一次向外界探觸。從我身上，她早凋的心靈獲得前所未有的
歡樂和安慰。
她以略帶激動的口吻告訴我，那一切對我也許微不足道，但對於當時對人、
對這個世界早就悲觀絕望的她而言，無異是一項苦候已久的救贖。
儘管如此，每當和我在一起的時刻，她依然有種缺少什麼的感覺。尤其當我
浸淫在文學、音樂、電影時的生命躍動，她常常跟不上，也體會不到。恰似
一個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走進一座華美的宮殿，卻怎麼也開啟不了其中最
重要的一間藏寶閣。她常為這種缺撼所苦。
這些日子以來，她推辭一切雜務，擺脫來自社團、同學的無聊邀約，專心一
意地重讀國一那年，她紛亂的心靈無緣一窺堂奧的《金閣寺》和《假面的告
白》。
出乎意料地，這次的閱讀經驗迥異以往。一開始，她便一頭栽入三島由紀夫
筆下那種交織著毀滅、激情、騷亂、華麗的獨特美學中，那是一種她從未有
過的生命悸動。彷彿豁然了悟了什麼，許多年來她一直體會不出、困惑不解，
並且為此苦惱不已的東西，剎那間她全懂了！
這就是她「一刻也憋不住」，迫不及待地北上趕來見我的原因。因為她在一
夕之間，終於開啟了通往我內在深處的那道門，從此可以與我一同體驗文藝
所激起的生命躍動。她臉上洋溢激情，含淚帶笑地對我說，請不要覺得她小
題大作，她很難向我解釋這些對她有多麼重要。
我默默無言，靜靜聆聽蓉蓉娓娓細訴自己的生命歷程，眼淚不知不覺地從眼
角溢出，倒不全然是悲傷，多半是欣喜和心疼。
蓉蓉的話勾起我們之間共有的許多記憶，我為有個親密的朋友陪我一同走過
那段尷尬、染上淡淡哀愁的青春期而感動。她所提起的那些片段，又何嘗不
是我藉由她自我觀照、自我探索的一段歷程？只不過我並不自知，直到這一
刻才恍然明白。
回顧我們一同走過的悲歡歲月，我沒有想到原來蓉蓉在乎我的程度竟遠遠超
乎我所以為的那樣，而她又是費了多大的心力拚命壓抑、痛苦掙扎？
當下我們都忍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抱在一起痛哭，流下的
是溫馨、感懷的淚，為生命中能遇到如此知心相隨、相互扶持一路走來的親
密伴侶而狂喜不已。
待情緒稍稍緩和，她接著又道出從小家庭帶給她的傷害。她恨母親的冷漠，
恨外婆寵溺弟弟，卻將一生的委屈、不滿和挫敗全發洩在她和母親身上。渴
望逃離家庭的念頭從小就不斷在她心中縈繞，可是一想到還能逃往何處，她
便迅速跌入絕望的深淵。
對於父親，她毫無感覺，一點也不羨慕別人有個爸爸而她沒有。正因為父親
這個角色之於她是如此陌生、如此空洞，空洞得不具任何意義，因此也就無
所謂愛恨。可是對於母親，她的感覺始終複雜。一方面她怨恨母親帶給她的
種種難堪和冷漠，另一方面卻又渴望母親的愛。
直到上大學之前，母親始終是她心頭除不去的原罪。即使大人們不提，但敏
感早熟的她，很早就明白母親在風月場所討生活的事實。為此，她一直有著
嚴重的自卑，總是害怕別人問起母親的種種。
她拚命用功唸書，一心想讓自己變得高尚完美，然而只要心中一浮現母親快
速蒼老、塗紅抹綠的臉，一身不打自招的風塵女裝束，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
的一點點自信便會猝然崩潰。
那段漫長而痛苦的日子裏，她其實很需要旁人給她一點點安慰、一點點溫暖，
哪怕只是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句親切的問候。幸而認識了我，為她晦暗的生
命帶來了一些光亮，否則人生之於她，只不過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折磨，她
只能孤獨地泅泳於人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和絕望。
她很感謝我從認識她至今，從不追問她的家庭狀況，從不打擊她脆弱、卑微
的自尊，卻給了她許多溫暖和歡笑，而這是她在家裏深切渴望卻不可得的。
上了大學，她獨自一人南下念書，家成了刻意想遺忘，卻又常常不經意爬上
心底的抽象符號。與家之間距離和實質上的阻隔，讓她開始靜靜思索過往的
種種。她翻然省悟母親身為一個女人，在連遭兩個男人遺棄之後，既不受家
人諒解，又要一肩扛起生活重擔的苦衷和辛酸。漸漸地，她比較能坦然接受
在風塵裏掙扎，以維持自己和家人生存的母親。
那時蓉蓉的外婆已經去世，母親搬回家中與他們同住。她母親似乎抱定「從
良」的決心，在台北一條日本觀光客經常出入的小街開了一家精品店。有次
放假回台北，她一時興起地到店裏看她母親，恰巧幾個日本觀光客來到店裏，
看中了幾樣東西，和母親討價還價。只見母親始終擺著笑臉，口中操著流利
的日語和他們對答如流，她當場驚詫莫名。
長這麼大，她從來不曉得教育程度不高的母親，居然能說這麼流利的日語！
雖然她一句也聽不懂，但她看得出來，那幾個日本觀光客語帶挑逗，還不時
以曖昧的目光打量母親，甚至在她身逡巡，讓她渾身有股說不出的難受。
買賣最後成交，母親鞠躬哈腰地送走那幾個難纏的日本觀光客。她忍不住地
問母親什麼時候學會日語的？她母親只是笑笑，沒有回答，逕自點起一根菸，
一面吸著，一面落寞地盯著窗外的街景。那一剎那，她心中百感交集，突然
好想抱著母親痛哭一場。什麼是高貴？什麼是卑賤？現實的殘酷、生活的艱
難、人情的險惡，這些她根本都還一無所知，又有什麼資格拿一般人常有的
道德眼光、價值判斷來對待自己的母親？
當蓉蓉對我訴說這些的同時，事實上我也在心中追溯自己的生命歷程。我存
在，能夠呼吸、思考，與人有互動，懂得喜怒哀樂，這些意味著什麼？霎時
我明白是我趕不上蓉蓉，而非她跟不上我。她所認真思考、苦苦追尋解答的
疑惑，我卻未曾想過。
那天對我與蓉蓉而言是個極重要的日子，我們之間的友誼從彼此關懷、互相
扶持，上升到相互檢視生命狀態、進入對方心靈深處的層次。然而潛藏在她
內心的不安卻從未消除。
許多年來，蓉蓉不斷燃燒她全部的熱情來愛我，可是她的熱情不但毀了小高，
也灼傷了我，更灼傷了她自己！
我想，當蓉蓉恨著小高時，她心中也同樣是痛苦的。因為害怕失去，她只有
任自己被妒火吞噬，但她越害怕失去，卻也失去得更快。
對於這樣的蓉蓉，我又有什麼理由怨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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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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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3)
第五章之一
人，為什麼會瘋狂？
是否存在一條看不見的線，收束著人類的意志，規範人類的思維、應對進退和
生活方式？
是什麼原故打亂了那條線，讓一個人的神志錯亂？
遺傳、病毒入侵腦部、精神受到強烈刺激、驚嚇過度、腦部遭受重創、長久累
積的巨大壓力、白色恐怖殘忍的精神折磨、長期的監禁？還是………惡靈附身？
瘋者的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
為什麼他們會產生迥異於「常人」的思考邏輯和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狂亂、躁鬱、妄想、變態、人格分裂、歇斯底里會令我們恐懼不安；一個人無
原無故傻笑、念念有詞、惡言相向會令我們恐懼不安；癲癇病人忽然發作會令
我們恐懼不安；中世紀的人對異端邪說感到恐懼不安；當男人欲望男人、女人
欲望女人會令我們恐懼不安；梵古割耳令當時的人們恐懼不安；不同的政治信
仰令我們恐懼不安………
不單單是瘋狂，價值觀、意識型態、對事情的看法………凡與我們不同的往往
都令我們恐懼不安，甚至一廂情願、毫無理性地將其貶至「異常」的範疇裏，
彷彿只有我們自己才是「正常」的。
是的，我們有太多太多的恐懼不安，因為───「他們」「不正常」！
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對於我們所認為「異常」的人們心懷恐懼？儘管他們之中有
許多一點也不瘋狂，絲毫不會危害到我們，乃至整個社會。
只因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令我們看不順眼？害怕他們會破壞、騷擾我們的生活，
以致心生「被毀滅」的焦慮和恐懼？還是害怕「異常」會「傳染」，在我們周
遭擴散蔓延？
詭異的是，伴隨恐懼不安而來的，是人們內在難以克制的對「異常」的強烈好
奇。
我們會想要「觀賞」瘋人發作時的狀態，就像人們總愛圍觀災難現場；我們會
想偷窺同性戀酒吧，就像偷窺一場色情電影；想窺視一個遊民是如何度過他的
一天，彷彿我們自己的生活是多麼平淡無奇；想窺視某個新興教派的神祕道場，
期待他們有如古代的巫師、術士那般不可思議；我們會想窺視政治異議人士的
集會情形，猶如觀賞007電影那樣刺激。儘管我們對所謂的「異常」是如此充滿
恐懼不安。
我們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們」？
像中世紀的人對待女巫、異端那樣燒死他們？
「矯正」、「感化」他們，強迫他們和我們一樣，因為我們才是「正常」的？
不，我們要和他們劃清界限───
隔離他們！
◎
天曉得我是多麼厭惡這趟旅行！
至少當蓉蓉目送我鑽進駕駛座裏，帶著奇異的目光與我揮別時，我心裏是這
麼想的。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瘋得居然答應蓉蓉為她南下到中部，接一名瘋子回家！
是的，那可憐的女孩的確是一名瘋子，至少蓉蓉是這麼告訴我的。不，正確
的說法應該是說，她曾經發瘋，被送到一所位於中部山區的私人療養院裏，
度過將近三年的時光。
蓉蓉告訴我她們同年，從國中時代就是極親密的摯友，即使在她住進療養院
的這幾年，她們依舊維持密切的通信。如今她已痊癒，院方同意讓她出院，
重過正常人的生活。於是她寫信給蓉蓉，希望她來山上接她。
「為什麼我從不知道妳們通信的事？」
當蓉蓉告訴我這件事時，我有點激動，不覺提高了嗓門。幾天前，她突然要
求我幫她做一件事，可是話說到一半，她又突然打住不說。如今提起，卻令
我震驚不已。和蓉蓉在一起生活這麼久了，她的朋友我大都認識，但我居然
對她有個這樣親密的好友一無所知，甚至未曾察覺她們通信的事？
她沈默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
「妳在郵局租信箱？」這個回答更令我震驚。我沈下臉：「為什麼要瞞我？」
霎時我有點生氣。結婚兩年，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原來事情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對不起，別生氣………」她輕聲哄我，拉著我的手。
我賭氣地甩開她的手。當然，我同意夫妻之間有權保留各自的空間，但她連
最親密的好友都隱瞞著不讓我知道，甚至背著我祕密通信，這未免有違常情。
蓉蓉僵在原地，低頭深深歎息。
「妳們之間到底有什麼祕密是我不能知道的，非要搞得這麼神祕？」我覺得
其中並不尋常。
「對不起………」她目光委屈地看著我。「我和她的感情比親姊妹還好，但
我們之間也有許多記憶並不愉快，甚至令人感傷，我怕說出來你會無法接
受。」
到底什麼事情我會無法接受？蓉蓉的解釋更加令我感到渾沌不明。我望著蓉
蓉許久，她的表情看起來很痛苦，似乎真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
我想起蓉蓉每隔一陣子就會藉口到南部找大學時代的同學離家一整天，甚至
數天，我想那多半是去探望這個神祕的朋友。
「她難道沒有家人？為什麼非得妳去接她不可？」我質疑。
「她家人去年全都移民美國了，除了定期匯錢給療養院支付住院費用，他們
對她根本不聞不問，連信都懶得寫。她沒什麼朋友，曉得她住院的也只有
我！」蓉蓉情緒有些激動。
「好吧，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妳不跟我一道去，卻要我單獨前往？我又不認
識她，而妳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點。
我的質問似乎正中她要害，她有點慌亂，支吾其詞地不敢直視我說：「我
們………我們太久沒見面了，我怕見了面我們都會情緒失控，我很怕在人前
出現那樣的場面，還是你去比較好………而且你在路上也可以順便多了解她
嘛！」
這個理由未免太牽強了！我直視她，她心虛地避開我的目光。
「蓉蓉………」我雙手放在她肩上，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我們都不是三
歲小孩了，我們是夫妻，說話犯不著這樣拐彎抹角、遮遮掩掩的。讓我們直
截了當、開誠布公地把事情說清楚好嗎？」
蓉蓉別過臉，微蹙著眉。「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她一臉為難。「可是
我真的有我的苦衷。許多事情我真的不願提起，往後你自然會明白。我只求
你幫我這次忙，結婚至今，我從沒要求你什麼………如果你不答應，那我只
好自己去了！」
長長的沈默在我們之間凝結。我突然覺得在我面前的蓉蓉是那樣陌生，她和
那個住在療養院裏的女孩之間到底隱藏了什麼祕密？驀地，我有種不祥的感
覺，我覺得我就要失去蓉蓉了………
眼見她的神情是那樣充滿痛苦和掙扎，我心軟下來。為了打破僵局，最後我
還是讓步地答應了這趟旅行。
也許我不該聽她的話在星期天出發。假日往郊外的的公路上，車輛總是大排
長龍，一路走走停停，我開始後悔答應蓉蓉為她走這一遭。可是另一方面，
我承認自己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
那個叫程柔的神祕女孩，以及她與蓉蓉之間的關係，有如一團迷霧罩在我頭
頂，令我困惑不已。而蓉蓉始終守口如瓶，什麼也不肯說。結婚兩年來，這
是我第一次懷疑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真誠可言？
其實，也許我該說，我從未了解過蓉蓉………
婚後，我們一同經營咖啡廳，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愜意。生意清閒的時刻，通
常我們就坐在一起閒聊，聊些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者我忙我的，她則
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寫稿。我喜歡站在櫃台裏，隔著咖啡壺冒出的濛濛水霧，
看著她慵懶地點起菸，凝望窗外思索的情景。特別是在冬季，那會讓我有種
心頭暖暖而寧靜的感覺，宛如她整個人融化在濃郁的咖啡香裏。
蓉蓉寫的小說每本我都讀過，她十分擅長營造懸疑、緊張，但又唯美的氣氛，
這方面她的確是天才。她筆下的主角一旦進入她所構築的詭異場景，便會不
由自主地一步步踏入險境，直至再也沒有抽身的餘地。讀她的小說實在是一
件很過癮的消遣，你很難想像她是如何想出那樣的情節來。
兩年了，我已習慣她的神祕，我依然深愛她的人、她寫的每一篇小說，並且
始終如一地將她視為我生命的出口。我依然喜歡靜靜看著她坐在靠窗的角落
裏寫稿的情景，偶爾發覺我在看她，她會回給我一個甜甜的微笑，或淘氣地
朝我扮鬼臉。對我而言，再沒有比這些更珍貴的了。但如今卻突然冒出這個
叫「程柔」的女孩！
當我好不容易擺脫擁擠的車潮，終於駛上通往療養院的山路時，已足足耗去
了三個多小時。
這條山路曲折起伏，繞得我暈頭轉向，而且一直有種詭異、幽祕的氣氛不斷
向我襲來。兩旁高聳茂密的林木遮蔽天光，整條幽靜的山路始終不見其他車
輛，只有我的車孤獨地在山間奔馳。不曉得為什麼，我心裏覺得毛毛的，彷
彿有什麼巨大的妖精正在林間悄悄窺伺。
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一個寫著距離療養院兩百公尺的指標出現在我右前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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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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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4)
第五章之二
六月十五日
一個人影夾雜著呼喚，時不時地在我心頭縈繞───那是小高！
近來不知何故，我總覺得小高沒死。常常，我會無意間聽到他在我身後呼喚
我，可是當我猛回頭四下搜尋，卻又不見他的人影。
那是真實還是幻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的的確確聽到他的呼喚！
我以為一個人終其一生，不斷追尋的有兩個出口：一個是知己，一個是戀
人。
所謂「知己」，是彼此心靈貼近的層次，是兩個趨近卻又互不相屬的個體，
是看似併貼，實則並未相交的兩條平行線；至於「戀人」，則相互貫穿整個
靈魂和生命，是緣於強烈、莫名的吸引，終致無可自拔的合而為一，是彼此
佔有的渴望。
是的，愛是一種佔有！
然而大多數普世的夫妻或情侶，他們終其一生僅僅停留在心靈的表層，甚至
只不過生活在一起，連對方的心靈都跨入不了，一輩子無緣進入對方的靈魂
和生命。
也許是現實生活裏的種種、對於維繫生存的投入，轉移了人們的注意，一般
夫妻或情侶對於彼此的靈魂介入得不深、不多，始終只在生命的表層打轉，
未能激起內在最深處的共鳴和激情；久而久之，就像一對在一起吵吵嚷嚷、
平平淡淡近半世紀的老夫老妻，明明對對方心懷諸多不滿和怨懟，卻又食之
無味、棄之可惜地捨不得放走對方的那種依賴，臨老，連彼此探索的熱情都
消失得蕩然無存。恰似長年擱在案頭的花瓶，突然間移走了，總會覺得少了
什麼，只是習慣，如此而已。
可是小高不同。
在我的生命中，若說蓉蓉是我心靈的出口、是親密但互不相屬的知己，那麼
小高便是貫穿我生命和靈魂的戀人、是彼此都渴望佔有對方的結合。
認識小高，也許是我生命中的一場意外。
他所屬的廣告公司承包我們公司的廣告業務，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我們經常
接觸，久而久之，我開始注意到他常會偷偷看我。可是每當我迎視他時，他
卻又會趕緊避開我的目光，紅著臉，慌得不知所措，宛如生平第一次做弊的
小學生，被老師當場逮個正著。
我喜歡看他臉紅的樣子。他有一張秀氣斯文的臉，加上男孩子少見的長睫毛，
乍看之下有點像日本漫畫中的美少男。他其實是個極不善於表達情感的男孩，
幸而我們之間存在著一份難以言說的默契，不必藉由言語，單從眉目之間便
能讀出對方的心意來。也許，這正是我們之間彼此強烈吸引對方的原因。
有一回他來我住處找我，當時電視上正播放一部黑白老電影，片名叫《金玉
盟》。
故事敘述一對男女在郵輪上邂逅，進而發展出一段戀情，然而兩人都苦於已
有了論及婚嫁的意中人，心中頗有相見恨晚的惆悵。於是當船返抵紐約前夕，
他們約定好，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帝國大廈頂樓相會，若是兩人都依約前來，
就表示彼此願廝守終身；若有一方缺席，則意味著對方的心已另有所屬。
時光飛逝，轉眼已到約定的日子。不料造化弄人，當女主角滿懷憧憬，欣喜
欲狂地前往赴約，卻不幸在途中出了車禍。而男主角滿心期待地在帝國大廈
頂樓苦守了一晚，遲遲不見女主角的倩影，悲傷地以為此情不再，對方已然
移情別戀，只得黯然離去。
但他們倆始終心心念念著對方，因此多年來，男的一直單身未娶，女的依然
雲英未嫁。若干年後，兩人重逢，誤會冰釋，終能再續前緣。
電影結束，小高彷彿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愛一個人就該這樣堅持，愛得
義無反顧！」
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很認真，表面上他好像在談那部電影，但我知道他其實
是在對我表白。
「噢，對呀！」我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地回答，內心暗自竊笑。
他便是這樣一個男孩，在我面前常不曉得該如何表達自己，有點靦腆，很溫
柔，也很認真。
和他在一起，有時我會困惑地心想，戀人之間在一起，吸引對方的到底是什
麼？
是對方看你的眼神？微笑時眼睛瞇成的線條、嘴角牽動的弧度？是外表抑或
心靈？是他說話的方式？還是他面對某件事的態度牽動了你的心？
有時我又想，是否人一生下來，就不斷從生命中遇到的無數人，包括親人在
內，從眾人身上擷取許許多多的印記，然後在心中一點一滴拼湊出一個關於
戀人的原型？如此，日後當我們遇到一個趨近於那個原型的人，便會不由自
主地被他深深吸引？
和小高在一起，我曾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出哪一部份是屬於哪一個人、什麼特
徵又是某人所具有的？可是我發覺這實在很難。
這就好比將無數個模型拆解之後，從成堆的零件中取出一部份，重新組合成
另一個新的模型，你很難從新模型的某一部份去想像出它原來所屬的模型是
什麼樣子。
小高是一個心思細膩、感覺敏銳的男孩，很難說清楚他真正吸引我的到底是
什麼？只能用籠統的兩個字來形容───感覺！
他很愛看書，看過的書不但多而且涉獵極廣，讀過之後往往有他獨到的見解，
雖然他只有專科的學歷。
我曾問他，既然這麼愛念書，何不再多拿一個文憑？他總笑笑地說，追求知
識是一件浪漫而令人愉快的事，可是一談到拿文憑就會立刻變得一點也不浪
漫、一點也不愉快了；更何況他是個不善於應付考試的人。
然而這點，最終卻成了他自己無法跨越的致命傷。
蓉蓉眼裏自是容不下小高的存在。
她常當著小高的面，拿學歷、收入和職位的高低來暗諷小高與我在一起是
「高攀」、「不自量力」！惡毒地打擊小高的自尊。
對於蓉蓉的惡意攻訐，大部份的時候，小高只是苦笑，或者表情悶悶地不作
任何反駁。但也有幾次他隱忍不住，在我面前失控地和蓉蓉大吵。
我心裏很難過。他們倆我誰也不想失去，一點也不！
那陣子只要我們三人在一起，氣氛就會變得緊張、瀰漫著一股火藥味。為此，
我曾不只一次地和蓉蓉溝通，甚至氣得和她大吵。但蓉蓉依然故我，還得寸
進尺地以「小高條件太差」為由，勸我趁早和他分手，令我為之氣結。
凡此種種，最後連我家人也感覺到蓉蓉的反常，他們難以想像從前懂事乖巧
的小女孩，曾幾何時竟變得如此刻薄、不近情理？
大嫂就曾看不過去地要我私底下勸勸蓉蓉，叫她別動不動就給小高難堪，畢
竟人都有自尊心，忍耐也有限度，長此以往，難保哪天不會出問題。但我對
蓉蓉實在莫可奈何，也對小高心懷愧疚。
至於小高，我明白他心中的難受和痛苦，也曾一再向他表明我的態度，希望
他能理解，蓉蓉所說的那些東西對我並不具任何意義，我一點也不在乎；我
可以找到無數條件比他更好的男孩，但我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他！
然而蓉蓉的話卻宛如有毒的酵素，一點又一點地在小高心中不斷發酵，最終
形成一道解不開的死結，緊緊扼住小高………
如今死亡終結了一切，所有的恩恩怨怨、所有愛與恨的糾葛、所有拚命想抓
住卻抓住不了、拚命想驅除卻驅除不掉的，到了死亡面前，盡皆虛幻如一陣
輕煙化為烏有。
蓉蓉好傻，她沒有想到有一天死神也會眷顧我們，承載著一生煩惱的肉體終
將化為塵土，還諸天地，又何須如此耗費自己的生命能量去傷害另一個生命？
這些不堪的往事，每憶起一次便是一次痛苦的折磨，而我內心對於小高的愧
疚與自責也就越深。
小高，你去了哪裏？我很想念你，你聽到了我的呼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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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15)
發信站: 清華資訊(楓橋驛站) (Mon Sep 6 05:20:18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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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5)
第六章之一
所有痛苦、悲傷、恐懼的記憶，沒有人能遺忘得了。
兒童受虐、近親亂倫、凶殘的婚姻暴力、女孩子遭性侵害、童年受師長惡毒的羞
辱、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情感的創傷、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大挫折、戰爭的殘
酷陰影、極權統治下無所不在的鷹犬幽靈、畢生積蓄一夕間化為烏有、無可彌補，
終身遺憾的過失………
這些痛苦，沒有人能忘得了。
相對於它們，歡樂的記憶有如煙雲般輕薄，風一吹，即刻揚散。
痛苦的記憶猶如醜陋又去除不掉的胎記，終將伴隨我們一生。而我們既無法對它
們視而不見，還得忍受它們烙在我們身上的煎熬。
該怎麼面對它們呢？
心理學或精神醫學能提供多大程度的協助？或者我們該尋求宗教的慰藉？還是借
助工作來轉移注意力？
精神科醫師或心理學家或許會告訴我們，不是要遺忘，因為遺忘意味著壓抑，而
從來就沒有人能壓抑得了；而是要正視它們的存在，了解那些只不過是往昔殘留
的一道幻象，如今並不真實存在，它們傷害不了我們。
但是，如果我們辦不到呢？
如果我們戰勝不了它們呢？
那麼我們只有任它們一點一滴地將我們扭曲，最終遁入它們為我們構築出來的虛
幻世界裏，逸出現實之外。
那便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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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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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6)
第六章之二
抵達療養院，我將車子緩緩停在大門前。下了車，從大門的鐵柵間望過去，一個上
了年紀的警衛從大門旁的崗亭裏走出來。
我告訴他我是來接病患出院的，他很快幫我開了門，為我指引通往院內主建築的方
向。
也許是我的錯覺，當電動門緩緩開啟時，我感覺彷彿即將進入一個詭異的神祕幻境。
一駛入大門，便是一條長而清幽的小徑，不一會兒就看到一棟磚瓦砌成的舊式平房
呈現眼前。
我把車停在平房前的空地上，下了車。踏進平房的穿堂，一幢三層樓的白色建築即
刻矗立眼前，呈ㄇ字型合抱著中央一座美麗的花園。想來這裏環境如此清幽怡人，
在此療養一定所費不貲。
大門的警衛告訴我，接待室就在一出穿堂的左手邊。我走進去時，一名護士正在翻
閱一本雜誌，我向她說明來意，她取出一些表格讓我填寫，又核對了我的證件，接
著帶我來到隔壁的會客室。
會客室裏，一名頭戴草帽的女孩坐在沙發上，腳邊擱著一口行李箱，在她對面隔了
兩三公尺，擺了一張空病床。戴草帽的女孩一見到我，立刻顫巍巍地起身，直盯著
我瞧。
詭異的是，這個容貌清秀的女孩讓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程柔，有人來接妳了！」護士微笑地輕聲喚她，又笑著轉向我說：「她知道今天
有人要來接她，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迫不及待地來到這裏等著！」
這個叫程柔的女孩個子不高，身穿一襲小碎花軟呢洋裝，外罩一件淡紫色毛線外套，
一頭長髮柔軟地披在肩上，大而深邃的眼眸透著一股不安，皮膚很白，但卻是那種
病態的蒼白。
出乎我意料地，她看上去宛如只有十八、九歲，完全不像和蓉蓉同年。
她若有所思地凝視我，彷彿欲將我整個人看穿，那目光令我渾身極不自在。
為了表示友善，我擠出一絲微笑，上前道：「妳就是程柔吧？是蓉蓉要我來接妳
的。」
她緊盯著我，雙唇抖顫，倏忽間猝不及防地撲進我懷裏。
「為什麼你總不來看我，害我一直苦等？」她伏在我肩上哭喊。
我略一遲疑，不大自然地伸手環抱住她，心下覺得莫名其妙。她剛才那句話………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認識她，她把我弄胡塗了。但………為什麼我又覺得彷彿曾在
哪裏見過她？
「聽我說，蓉蓉她───」
我正欲解釋，她忽然鬆開我，抬起頭，睜著一雙淚濛濛的大眼望著我。
「小高，別再怪蓉蓉了………」她懇求地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只要你回來
就好………」
「小高？」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她一定是把我誤認作另一個人。我乾笑一聲，抓著
她雙肩婉言道：「程柔，妳再看清楚一點，我不是什麼小高，我是蓉蓉的丈夫，是
蓉蓉要我來接妳出院。她………呃，她有事不能親自來。」
她露出困惑的眼神，掙脫我的手，惶惑地退後一步，不肯置信地呆望著我。
「不對………」她沈下臉。「你明明是小高，為什麼你不承認？」
我瞠目結舌，當下不知所措。
倏地，她的表情轉為悲傷，泛起一抹淒涼的笑。
「啍，又是蓉蓉要你這麼做的對不對？她一直處心積慮地想拆散我們！」
我不懂她在說些什麼，捺著性子向她解釋：「程柔，我真的不是妳說的小高，我是
蓉蓉的丈夫。妳忘了，是妳寫信給蓉蓉，要她來山上接妳的嗎？」
我的話她完全聽不進去。
她手指著我，心急地對護士大喊：「他是小高，他真的是！」
護士也被她弄胡塗了，不解的目光不斷在我和程柔之間來回逡巡。
眼見沒有人附和，她慌亂地從行李箱中翻找出一副相框向我和護士展示，一面歇斯
底里地嚷著：「你們看，你們看！他真的是小高，我們在一起拍過照的！」
那是一張一男兩女的合照，站在中間的男人我並不認識，但我一眼就認出他左邊的
女孩是蓉蓉，另一個女孩應該就是程柔了。
「那並不是我。」我冷靜地對她說。
她楞了一下，忽地又猛搖頭，激動地嚷著：「你是小高、你是小高！為什麼你不肯
承認？為什麼、為什麼………」歇斯底里的尖叫中，她不斷紛亂地揮動雙手。
「快抓住她！」護士立刻對我大喊。
我和護士試著想制伏她，但她己失去理智，拚命掙扎著發出狂亂的尖叫。
兩名身著白色制服的男護士大概聽到她的喊聲，匆忙趕到，動作俐落地替她穿上束
衣，合力將她抬到一旁的病床上。
我錯愕地望著在病床上掙扎蠕動的程柔，她已不再是我第一眼見到的清秀女孩，完全
變成了另一個人！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精神病患發作時的狂亂，我想我將永難忘懷今天
所見的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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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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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7)
第六章之三
陷入狂亂中的程柔迅速被送到白色建築二樓的醫療中心。
我在護理站借了電話撥給蓉蓉，告訴她目前的狀況。
「情況很嚴重嗎？」她問。
「看樣子好像很嚴重………院長的意思是希望我留下來，幫助程柔穩定情緒，可是
我實在看不出來我能幫上什麼忙。妳覺得我該留在這裏嗎？」我靜待她的回答，希
望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噢………」她停頓一會兒。「既然院長這麼說，那你就待在那裏好了。店裏一切
有我，你別擔心。嗯………等她情形穩定了再接她回來也不遲，這樣也比較妥
當。」
蓉蓉說話的語氣令我訝異，她顯得相當鎮定，對於最親密的摯友病情再度惡化，感
覺上她似乎並不怎麼擔心。也許是我多心了，我覺得她好像不希望我太早回去。倏
忽間，我想起程柔口中那個叫「小高」的男人，他與蓉蓉和程柔之間到底是什麼關
係？
「喂，妳和程柔，呃………」我想問她關於叫小高的男人的事。
「什麼事？」
我想想，作罷地說：「呃，沒事！」
然而驀地，一絲莫名的恐懼冷不防掠過我心底。自從蓉蓉向我提出到山上接程柔的
要求，一切都顯得極不尋常，我忽然懷疑自己的處境如蓉蓉小說中的主角，正陷入
難以抽身的泥淖中。
「喂………喂？」蓉蓉在電話那頭喊著，將我拉回現實。
「喂，我在聽！」我緊握話筒，發覺自己正冒著冷汗。
蓉蓉發出一聲輕笑。「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噢，沒事………」我力持鎮定地回答。「那………就這樣了，有任何狀況我再跟
你連絡。拜！」
掛上電話，櫃台的護士小姐注意到我的手在顫抖，奇怪地看著我。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難看！」她關切地問。
「我沒事，謝謝妳！」我勉強對她微笑，離開櫃台。
來到空蕩冷清的走廊上，蓉蓉小說中許多光怪陸離的場景不斷在我腦海湧現。
樓下的花園裏，花木扶疏，顯然經過一番細心的維護。幾個身著一式住院服的病患
，有的在園中閒逛，有的坐在石椅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也許有醫療的用意在，擴
音喇吧正播放著音樂。一名病患忽然一時興起地站到石椅上，傻笑地隨音樂揮舞雙
手，扭腰擺臀。另一名病患開始指天畫地，口中念念有詞地罵了起來。
頓時，我感到一股憎厭，那音樂、園中的情景令我煩躁不已。
程柔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孤獨地度過三年？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嗎？在這種氣
氛之下，只要待上一陣子就會令人感到窒息，而她在這裏一待就是三年。是什麼原
因讓她脫離常軌，受困於這座蒼白、窒悶的療養院，飽嘗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精
神折磨？
當我正為這些疑問困惑不解時，有人走近我身後，拍拍我的肩。我回頭，院長正微
笑望著我。
「可以和你談談嗎？」他和藹地問。
他帶我上了三樓，來到院長室裏。
院長是個滿頭白髮、年約六十多歲的老人，個子不高，體型微胖，戴著一副深度近
視眼鏡，感覺和藹親切。
走進院長室，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牆上一幅達利名畫《夢》的複製品。畫面上一棵
石榴裂開，迸出一條怪魚；怪魚口中又躍出兩隻老虎，撲向一名仰躺的裸女。過去
我也曾在畫冊上見過同樣的畫面，但也許是這裏的環境使然，此刻那幅畫卻讓我渾
身不舒服。
他讓我坐在他書桌前的椅子上，自己也拉開椅子坐下。
隔著書桌，我默默注視他，想等他先開口說話。但他一坐下就摘下眼鏡，默不作聲
地低頭擦拭，始終不發一言。在他身後是一整排全擺滿了書的書架。
好半晌，他才戴上眼鏡，抓起桌上的一包菸遞向我：「抽菸？」
「謝謝，我不抽。」我回答。
「不抽是對的，這玩意抽多了對身體不好！」說著，他點燃一根菸吸了一口，緩緩
吐出。「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程柔的病情？」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射向我。
我沒有回答，靜靜望著他。
「看到她發病的樣子，你一定覺得很可怕吧？」他泛起微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
他又吸了一口菸，驀地斂起笑容。「我想我們應該先了解一點，精神疾病其實並不
可怕，我們不應對病患有任何成見或歧視，因為即使再怎麼異於『常人』───」
他特別強調「常人」二字。「病患本身也該得到他們應有的尊嚴。道理很簡單，因
為每個自認心智正常的人，都有可能得到這種疾病，包括你、我！」他再度露出微
笑。
我點頭。「我了解。我並不歧視他們。程柔和我太太是多年好友，我也很想幫助她
。可是我對她的了解十分有限，甚至連她當初是受了什麼樣的刺激以致精神失常的
都不清楚，我不知道我能幫她什麼、留下來又能發揮什麼作用？在會客室一見到我
，她就把我認作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告訴她我不是她說的那個人，她立刻變得歇
斯底里。」
院長皺著眉，似乎思索什麼地將菸按熄在煙灰缸裏，身子緩緩靠向椅背。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程柔之所以精神失常，是因為遭受嚴重的挫折
………情感上的挫折。當然，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但是你有
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並沒有精神失常？」
我茫然地望著他，不置一詞。
「因為每個人在面臨挫折的時候，天生都有自我調適的保護機制！這項機制的強度
會因性格、成長環境而有所不同。」他解釋道。「可是對程柔而言，所有的保護機
制都已失效、都不足以支撐她對抗挫折，於是她轉而把現實扭曲，變形為種種幻覺
；藉著幻想各種與事實相違背的情境，不斷將其合理化，來遺忘痛苦，逃避現
實。」
「你的意思是說，她把幻想當作真實？」我問。
「可以這麼說！」他微笑頷首。「在一般人的認知裏，幻想和真實之間存在著一道
明顯的界限，可是對程柔而言，那道界限並不存在，而是兩者混淆在一起；甚至反
過來，幻想比真實要更真切！她自有一套解釋這個世界的方式。相對於我們，她就
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頓時感到絕望。「那我該怎麼面對她呢？難道要我假裝自己是
她所以為的那個人？」
他略一思索，帶著醫生慣有的職業口吻說：「這段時間只好委屈你，暫時盡量配合
她，迎合她的想法。讓她的情緒保持穩定是最重要的。切記，不要急著想改變
她！」
我思考他的話，內心懊惱自己真是自找麻煩，不禁怪罪蓉蓉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
我。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事，又補充地說：「總之，耐心是最重要的，面對精神病人尤其
要有耐心！」
「可是………」我沮喪地質問：「你們不是認為她已經痊癒，可以出院了嗎？」
他露出苦笑，擺擺手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很難向你解釋這種情況。
畢竟人的意志實在是太複雜了。我擔任精神科醫師這麼多年，我看過太多病人的家
屬、好友，因為病人的情況毫無起色或一再復發而沮喪難過。坦白說，有時連我們
做醫生的人自己也充滿沮喪和無力感。多年來我成天和病人為伍，我深深體會出一
個事實：面對病魔的侵擾，最痛苦的往往不是病人本身，而是病人的家屬，以及所
有深愛病人的人。總而言之，面對病人，我們只有以無比的愛心和耐心來看待他們
。」
我深思他的話，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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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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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8)
第六章之四
九月二十一日
對於小高也許還存活於世上這件事，我越來越深信不已。
他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形影是那麼真實。
我不只一次發現他趁我熟睡的時刻，悄悄走近我床畔看我。可是每當我驚醒過來，
一睜開眼，他已走到了門邊。
「小高？」我出聲喚他。
他回眸對我一笑，開門走了出去。
我慌忙跳下床，想追上他。可是一開門，卻遍尋不著他的影蹤，空蕩蕩的走廊上一
片靜悄悄，我只能徒然環顧冰冷的牆、冰冷的地板和冰冷的月光，陣陣寒意一絲絲
穿透我的心。唯一灼燙的，只有我的淚。
甚至當我漫步於林間時，也曾好幾次清楚聽聞小高呼喚我的聲音───
程柔………程柔………
一聲聲飄在風裏，迴盪於整個林間。
然而任憑我再怎麼尋覓，總找不著他的人影，只有枝葉搖曳的沙沙聲不斷在樹林裏
盪開，一陣緊似一陣，恰似在嘲笑我。
今早，我又把我懷疑小高沒死，而且經常偷偷來看我的事告訴亞薇。
豈料她倏然沈下臉來，微慍地對我說：「人死不能復生，妳不要再欺騙自己了！」
她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令我錯愕，我不假思索就衝口而出地回敬她：「誰說的？他
是生是死，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妳一定是在忌妒我！」
她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回敬她，受傷的眼神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甩身就
走。
她生氣，我也生氣。一整天，我們彼此都不說話。
但我們終究是淪落於此，相依為命的好姐妹，晚上臨睡前，我們再度言歸於好，彼
此誠心地為傷害到對方而相互道歉。
囚禁於此，亞薇與我同樣是孤獨的。
我從來不曾見過有人來山上探望她。她的家人似乎將她遺忘在這裏，讓她一個人在
此自生自滅。
其實我的情況又何嘗不是如此。但至少我有蓉蓉。
大部份的時候，亞薇其實不太愛說話，總是一個人搬著椅子坐到窗前，憂鬱地望著
窗外，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如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她是家中的長女，底下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她似乎很疼她小妹，但我從未見過
她小妹來山上看她。
從她的言談間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對家人有很深的情感。當然，那是當惡魔尚未住
進她體內之前。正因為她深愛她的家人，內心遭親人遺棄的痛苦也就更加強烈。她
總是陷入深沈的悲傷裏，彷彿一個人獨自泅泳於茫茫無涯的大海之中，四周望不著
邊際，不知該游向何方，圍繞她的，除了冰冷的汪洋還是汪洋。
有時我不免感到困惑：為什麼我和亞薇內心都有種遭親人遺棄的傷痛？何以我們會
理所當然地認為親人對我們有一份義務和責任？在我們心目中，所謂親人，到底意
味著什麼樣的意義？難道只因為冠上了「親人」這樣的身份，我們就有資格對他們
予取予求？是否愛是一種要求回報的佔有？父母、親人、朋友、戀人，如果我們的
愛不含有一絲一毫的佔有，是全然不要求一星半點的回報，如此這般的愛不就成了
慈悲了嗎？
來到這裏之前的亞薇，似乎是一個活潑開朗、充滿熱情的女孩，而且活得多彩多姿
。在法國取得心理學博士學位返國之後，她一直在一個研究單位從事心理學方面的
研究工作，工作之餘酷愛旅行，到過許多國家，喜歡在旅途中和異國的人們接觸。
偶爾，她會跟我述說過去她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只有那時候，才能見到她眼中綻放
出生命的火光，但也只是稍縱即逝。
也許被送到這裏之前，她壓根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漂流至此，並且別無選擇地將
此地視為生命旅程的終站。
而我………也許這裏也將是我生命旅程的最末一站吧！
對於我深信小高沒死的事，蓉蓉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她的反應與亞薇截然不同。
前天我接到她的來信，她在信中不但相信我的想法，而且還以她親眼所見，印證了
我的感覺並沒有錯！
她告訴我，有一天她無意間在街上見到一個酷似小高的人，起初她以為是自己一時
看錯，但仔細一瞧，那人的的確確是小高！
當我讀到這裏時，天曉得我內心有多麼驚喜。來到這裏之後，這是唯一令我感到活
著還有一絲希望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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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１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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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19)
第七章之一
人的記憶真是奇妙！
相對於目所視、耳而所聞的事物，它抽象地留存於我們心中，可是一旦回憶起來，
卻又如此確切地真實存在，真實得彷彿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甚至伸手能夠觸及。
這些數也數不清、發生於過去某一刻的無數記憶，存放於一個神祕的地方，我們稱
之為「腦海」。
所謂「腦海」，真是一個再貼切不過，又充滿想像力的名詞。在中文世界裏，我們
用它來指稱各種心智活動的發生地和儲存記憶的場域。「海」之浩瀚無垠、千變萬
化，一如記憶、思潮之繁複多變、包羅萬象。
如果我們有幸能在一個安詳閒適的夜晚，輕鬆地躺在郊外的草地上以手為枕，仰望
滿天璀璨的繁星，一面回憶某件甜蜜的往事，這時我們臉上必定會不經意地浮現愉
悅的笑意。
相反的，若是在一個陰鬱的雨天，你孤獨地躲在家裏，望著窗外迷濛的淒風苦雨，
心情不由自主地跌入莫名的愁緒中，無意間猛然揭開了多年前烙在心中的舊創，那
時你必定會陷入痛苦、悲傷的情緒中，彷彿你又重回當初受傷的那一刻。
不錯，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沮喪、痛苦、煩惱、振奮、狂亂、暢快、激情………
我們能記憶各種各樣的情緒反應。
記憶的奇妙不僅止於此，我們對於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等的感官經驗
也同樣有記憶。就像某種品牌的香水會令我們想起某個難以忘懷的女孩；多年後乍
然聽見某個低沈、深具磁性的嗓音，會令妳不禁憶起往昔曾以相似的音色，向妳深
情許諾的初戀男孩；我們記得冷、熱、溫、燙、痛、癢的感覺，因此我們不至於傻
到把手放在燒紅的鐵塊上；而睹物思情，不正是視覺的記憶勾起了銘刻在我們心中
難以遺忘的某個片段？
記憶的對象還涵蓋了各種知識層面，不論人文、自然科學，抑或高度抽象的數學。
在時間與空間兩個先決條件之下，人在一生當中儲存了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記憶。
然而這些記憶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以什麼方式被儲存下來呢？
為什麼有時我們拚命努力地想記住一些東西，卻怎麼也記不住（比方準備考試的時
候）？
有時我們明明在這一刻記住了一些東西，卻又在下一刻迅速遺忘（比方考試過
後）？
為什麼有些事我們自以為遺忘得一乾二淨、不留痕跡，卻往往在某個關鍵時刻，如
排山倒海地突然躍出腦海？
所謂的潛意識，又是如何在人類的腦海中運作？
為什麼受到過度驚嚇或外力撞擊，會造成暫時的失憶，甚至長時間的記憶喪失？
一個人終其一生的記憶容量能夠換算出來嗎？
如果有一天科學進步到可以移植人類的記憶，那麼這個世界又將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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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璀璨星空下（２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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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星空下(20)
第七章之二
我沒有想到這趟原以為單純的旅行，竟會意外地變得複雜。更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
住進療養院裏，與精神病患為伍。
結束和院長的談話之後，他指派了一名護士安排我的住宿事宜。令我感到荒謬的是
，院方居然將我安置在一間隔室裏。
所謂的「隔離室」，就是用來隔離具有攻擊性的病患，空間並不大。像這樣的房間
在院內一共有五間，就在白色建築二樓，與醫療中心之間隔著樓梯口。而我所住的
那間，就在樓梯口旁邊。
住在這樣的房間裏感覺很奇怪，就好像住進了牢房裏。事實上也真的和牢房相去不
遠。門上開了一道加裝鐵絲網的小窗，可以從外監視房間裏的情形；門的對面則是
另一道鐵窗，可以看到後面兩層樓的員工宿舍。
院裏的兩名男性員工為我搬來了一張床、一個小櫃子、一個衣帽架、一把折疊椅和
一盞小台燈。
負責接待我的護士小姐一面為我鋪床，一面以略帶興奮的口吻對我說，隔離室本來
是沒有床的，地板和四周的牆壁都鋪設一層防撞的壂子，以保護病人；為了方便我
住宿，院長特地交代撤掉了地板上的軟壂子，另外準備了床。為了安全起見，院裏
一向嚴禁訪客留宿，而這幾年因為病患在這裏的療養狀況一直很穩定，隔離室已好
久不曾使用，所以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院內留宿，而且住進隔離室的訪客。
「我至感榮幸！」我苦笑地對她說。
院方如此大費周章地為我準備一切，令我不禁懷疑這到底是院方出於善意、設想周
到，還是他們抱定我會在這裏待上十天半個月？
為我打理好一切之後，護士交給我一張識別證要我別上，又問我晚餐要在房間裏用
還是自行到樓下餐廳用餐？
我不想再麻煩他們，於是告訴她我自己到樓下用餐。她又向我解釋，用餐時間一到
，院內會打鈴，餐盤都事先打好菜，而且這裏的人用餐並沒有固定座位，到時我只
要隨便找一個位子坐下即可用餐。
護士離開後，我看看表，時間是下午將近四點。自早上與蓉蓉告別之後，我一直沒
有時間休息，頓時感到有些疲憊，於是連鞋都懶得脫就躺到床上。
從我躺的位置，正好可以透過小窗看到後面員工宿舍的半截屋頂和天空。也許山裏
的黑夜來得早，此時窗外滿天霞光已漸漸暗淡，教人心生即將失去什麼的錯覺。
一隻飛鳥突然越過天際，在對面的屋頂上停下，形成了一道剪影。如此畫面讓我不
禁憶起蓉蓉有篇小說叫《失翼雲雀》，描述一個女孩因情感受挫，以致精神失常的
故事。程柔給我的感覺就酷似那篇小說中的女主角。
倘若程柔清楚自己的病情，她該會羨慕飛鳥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天地之間吧？受
困於這座窮鄉僻壤間的療養院，她形同一隻「失翼雲雀」，只能在別人為她劃定好
的界限裏打轉，哪兒也去不了；即使出去了，也注定要跌跌撞撞。
頃刻間，一個念頭飛掠我腦海。我猛然意識到蓉蓉也許是拿程柔作為模特兒來寫
作！
《失翼雲雀》的背景同樣是一所位於山間的療養院，女主角也同樣是當友人前來接
她時再度崩潰。但我疑惑的倒不是這些「巧合」，而是女主角在蓉蓉筆下所流露出
的那種神韻和氣質、眉宇間的那股茫然和憂愁………太像了，實在太像了！只差蓉
蓉沒把她畫出來！
驀地我又感到一陣心驚………小說的結局是女主角在心智錯亂下，瘋狂地揮刀刺殺
前來接她的友人，而我………我會葬身於此嗎？
不，不可能！轉瞬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對自己過於豐富的連想力和神經過敏嗤之
以鼻。這太荒謬了，我一定是太累了，才會有如此誇張的連想。
但轉念一想，我又困惑了。這一切何以那般相像？那篇小說和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為何存在這麼多相似之處？難怪………難怪當我乍見程柔，內心立即有股似曾相識
之感！
到底那篇小說是蓉蓉從程柔身上得到的靈感，抑或它本身就是一則注定要實現的預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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