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quiff.bbs@miau.mat.ncku.edu.tw (in HAze), 看板: story 標 題: 生命,它靜謐地舞著 .1 發信站: 貓咪樂園 (Fri Jul 9 15:20:03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我走回了吧檯,又要了一杯Vodka Lime。我拿起了厚底杯,啜了一口透明的液 體,坐在角落裡。在划酒拳的吆喝聲跟冰塊撞擊玻璃杯底的清脆聲交雜中,只見幫裡的人 不停向瑞哥敬酒,而瑞哥則是來者不拒地笑著乾掉一杯又一杯。 瑞哥又乾掉一杯琥珀色的XO,拍拍跟他祝賀生日快樂的人的肩膀,讓那人又 盛滿了他的酒杯,在載滿風霜的兩頰上泛起了陣陣暈紅。不知道旁邊的人又跟他說了些什 麼,他開心的大笑了起來。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些,他笑著笑著就開始劇烈的咳嗽。 「瑞哥呀,上了年紀就要服老啊!」 「瑞哥,不要太逞強啊!想想自己的年紀吧!」眾人齊聲的揶揄著他。瑞哥彷彿 要證明自己寶刀未老似地接過酒杯又馬上把整杯的XO乾掉了。眾人轟聲的為他鼓掌叫好。 瑞哥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然後他轉頭時瞥到了我座位的方向。我舉起厚底杯,向他示 意生日快樂,喝了一大口。瑞哥笑著點點頭,又跟大家鬧了起來。 「怎麼了,阿生?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喝?」路娜(Luna)酒店的媽媽桑,大姊走 到我身旁坐下,滿身酒氣的問我。我斜著頭笑笑,不說話。 「很難得呢,會看到瑞哥喝得這麼多。」大姊自顧自地點起了一根煙。 「對啊。」我說。真的滿難得的。 「瑞哥他啊,平常到店裡最多都只是喝個幾杯,跟我聊聊天,看店裡沒有客人鬧 事就走了。這麼多年了,」大姊打了個酒嗝,用兩根指頭夾著煙魅惑的斜指著我:「這麼 多年了哦,一次 ──── 真的是連一次都沒看他喝醉過。 」 「看來他今天真的是很高興吧。」 「對嘛,四十五歲的生日。想想人生到底能有多少個四十五年呢?」大姊深深吸 了一口煙。「我也都四十好幾了,所以我也能了解今天瑞哥的感受。到了這個年紀呀,很 多事情都得重新好好的去計算了。」她又更靠近了我一點,毫無顧忌的把手肘靠在我的肩 膀上說:「才會真正的發現,活了這麼多年,這世上的東西沒有一樣靠得住的。」我身體 微微在椅子上一沉,肩膀感受大姊全身的重量。大姊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了,但是舉手投足 還是不禁散發出一股成熟的魅力,讓我心中一蕩。 「真的哦,會發現到頭來什麼都靠不住。你會開始覺得很悲哀。」大姊呼出來的 氣息噴在我的臉上,癢癢的很舒服。 「真的 ── 很悲哀呢。」大姊說完了這句話後,美麗的臉龐有點不勝酒力的在 空中搖晃,最後倒在我的肩膀上。還說別人呢,妳自己還不是喝醉了。 「讓我這個老女人靠一下,休息休息好嗎?」大姊閉著眼睛低聲說。「就今天晚 上,讓我喝醉一次。」她的長髮從頭上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別說這種傻話了,大姊妳才不老呢。」我撩起她的髮絲,夾在她的耳後。「多 少大公司的董事長追著妳不放呢。」 「傻瓜,那都是假的 ── 假的,你懂嗎?」大姊說完了這句話後,就好像醉倒 般在我肩膀上沉沉睡去。我不敢驚醒她,悄悄拿過她的煙在身旁的煙灰缸上熄掉,靜靜地 坐著不動。她規律的心跳,從斜倚在我身上的頸子傳過來,跟我自己的唱和。我一邊感受 那心跳跟那溫暖,一邊啜著我的Vodka Lime不出聲。 「好啦好啦,大家今天晚上也鬧得差不多了。」張老大站出來說話了。他是一個 五十來歲,戴著方框眼鏡、滿面油光,小腹微禿的中年人,同時也是我們幫裡的老大。 「這幾年來,幫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多虧有了阿瑞處理,我們才有現在的局面。 今天他四十五歲大壽,我們大家一起敬他最後一杯吧。來,乾了!」大夥們都拿起了自己 的杯子,跟身旁的人撞擊發出鏗鏘聲,隨著張老大的帶頭一乾而盡。瑞哥高挑瘦長的身子 在眾人圍繞下,瀟灑的一口氣把整杯酒喝光,步子卻有點站不太穩了。 「呵呵,阿瑞我看你是真的醉了。你等一下就不要開車吧,找個人送你回去。」 張老大目光在眾人身上一掃,說:「就阿生吧,看起來也只有你最清醒了。你負責把我們 瑞哥好好的送到家,知道嗎?他身上少了一根毛,我就唯你是問。」我點點頭,跟酒保 示意要他來照顧大姊,站起身來去扶瑞哥。大姊也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送客。 我把大姊請了回去,送張老大上車後,再攙著瑞哥的手好讓他保持站姿。每個 人臨走前都跑來跟瑞哥說幾句祝賀的話,而瑞哥撐著我跟每個人都寒暄了幾句。最後,總 算只剩我跟瑞哥兩個人了。遠方天空上僅有的星星孤伶伶地眨著眼睛,在深藍色的布幕上 四顧無人、找不到同伴,無奈地嘆了口氣。它發出的微弱光亮,已漸漸快要被這條街上粉 紅色溫柔的霓虹燈招牌給掩蓋,顯得模糊而看不清了。 > -------------------------------------------------------------------------- < 發信人: quiff.bbs@miau.mat.ncku.edu.tw (in HAze), 看板: story 標 題: 生命,它靜謐地舞著 .2 發信站: 貓咪樂園 (Fri Jul 9 15:20:05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我扶了腳步不穩的瑞哥上了我的車,搖開窗子好讓空氣流通些,使得瑞哥不會 因為酒醉而滯悶難受。發動了引擎,我轉動方向盤讓車子緩緩跟著前面車輛移動的速度在 林森北路上前進。 「瑞哥,我現在就送你回去了嗎?還是你要去什麼地方再坐坐呢?」我問。 「找一個地方可以安靜的說話吧。我不想現在回去。」在夜風的吹拂下,瑞哥的 呼吸聲漸漸地平緩了下來,變得清醒了許多。 「好,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而且很近。」我右轉上了空曠的中山北路,在無 人的街燈下加快速度駛去。 到了目的地,瑞哥已經可以不用我攙扶自己下車了,臉上的暈紅也退了不少。 我熄掉了引擎,將車子停在路邊,關上了車門跟在瑞哥的身後。 「哈哈,」瑞哥滿意的笑了:「真有你的,居然會想到來這種地方。」他笑著走 上台階,轉身背對著建築物面向我。他高瘦的身軀遮住了月光,一片黑影籠罩在我身上。 我微微笑著向他點點頭。 「我說安靜的地方,是指叫你找個沒什麼人的小酒吧,沒想到你 ── 」他斜著 身子伸手指向身後的建築物,說:「居然帶我來美術館!哈哈,流氓來美術館,誰又能想 得到呢!」他身體微微一晃,坐倒在台階上。 「這裡很好呀,很安靜、風也很涼。我很喜歡這裡。」我隨著瑞哥坐到了他的旁 邊。半夜三點的中山北路一片沉寂,只有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引擎聲。我掏出了懷中的煙 盒,為瑞哥和我自己都點上了一根煙。一時間,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不說話,一口一口 地抽著煙,享受得來不易的安寧。真的是靜悄悄的,平時繁忙的街道上什麼聲音都沒有。 彷彿連兩側的樹兒們都睡著了。 「啊 ── 」瑞哥吐出一口長氣。「真的是好久都沒有喝得這麼醉醺醺的了。」 「難得的生日嘛,大家鬧一鬧也不錯呀。」 「嗯,玩得開心,這樣就好了。有這麼多好朋友來幫我慶生,喝個他媽的爛醉又 何妨呢!」瑞哥抽進了最後一口煙,把煙屁股用皮鞋踩熄,身體後仰靠在地上看著天空。 「你知道嗎?如果你曾經好好的端詳過夜晚的天空,你會發現夜晚的天空從來都 不是黑色的。有時候是透明的薄薄一層紅,有時候是海洋深處的一抹藍。」他又從放在身 旁的煙盒中拿了一根點著:「只要是好天氣的話。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 我學著瑞哥的姿勢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遠方的那一顆孤星仍然掛在泛藍的天際 掙扎著不肯熄去。「看來,我得謝謝今天的好天氣囉。」我說。 「阿生啊,你還是那麼的不喜歡多說話。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根本 就像一個清純的大學生。我一直很懷疑像你這樣沉默寡言的個性怎麼會加入我們幫裡。」 「那時候我剛好被大學退學,呆在家裡好一陣子沒工作可做。剛好阿健來找我, 我就跟他一起入幫了。」我說。說實在的,那時我也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為了能一個 人在這個社會裡生存下去,要做什麼我都願意。 「哦 ── 原來是阿健那傢伙的關係呀。說起阿健,他到底已經在牢裡蹲了幾年 了呀?好久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快三年了,瑞哥。」 「嗯,真難為他了。不過做我們這行的就是這樣,風險很高。也難怪你會進我們 這一行,畢竟一個小小的大學輟學生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人會願意請的呀。」 「所以我跟阿健都很感謝張老大和瑞哥收留了我們。」我說,真心的。 「說什麼謝謝,這麼客氣幹嘛。」瑞哥用手肘撐起了身子,坐直了起來。「我、 你、阿健,甚至張老大都是一樣的,都是被這社會放逐的人。也只有這個地方屬於我們, 讓我們能圖個溫飽。」瑞哥站起了身,走到行道樹下。正好是季節交替的時候了,從樹上 落下了幾片火紅的葉子,打在瑞哥的身軀上。冷冷的月光和昏黃的街燈在瑞哥削瘦的身上 交織成一道道錯綜複雜的光網。 「你知道嗎,我阿爸臨終前,他甚至不準我這個不肖子進病房看他一面。我只能 在門外哭著聽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如果說這是我入黑道所必需付出的代價,那這代價也未 免太大太沉重了些。」我看著瑞哥激動的神情,靜靜的不說話。 「都已經四十五歲 ── 四十五歲了哦。身邊連一個陪伴我的人都沒有,家裡總 是空盪盪的很冷清,我怎麼會想回到那樣的家呢!」 「雖然說我賺到的錢是一般同年紀上班族的四五倍,但總是左手進右手出。玩幾 個女人、喝幾次酒就沒了。年過四十了,有的只是一棟三十坪的公寓、一輛BMW。孩子、 老婆、親人、依靠、希望,什麼都沒有。」我又點上了一根煙,抽著。充斥在瑞哥體內的 那份空虛,我完全能了解。因為那也是我的感受。 孤單。 低首端詳手中抓住的火紅落葉好一陣子,瑞哥突然抬頭,揚起手中葉片問我: 「阿生啊,你看看這個。是楓葉嗎?」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我回答。 「楓葉啊...」瑞哥又將視線移回葉片,手指來回輕撫上面的脈絡,說:「活了 四十五年,連個楓葉都認不出來。我走這一遭到底學會了些什麼?」他隨手一擲,葉片在 夜風的幻滅中飄逸,緩慢的墜落。「阿生啊,」瑞哥注視著空無一人的美術館。「你看, 週末全家一起上美術館、拉拉小手,這種生活是跟我們無緣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 默默的點頭。到底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安穩的睡去呢?我努力的尋找卻找不到。 「瑞哥,差不多了。上車吧,我送你回去。」我站起身來,幫瑞哥開了車門,扶 他坐上了椅子。我上了車,將車子掉頭轉向,往台北的南端開去。在漆黑的車廂裡,只有 瑞哥嘴上叼著的煙一明一暗的閃爍著。我撇了撇頭,看見瑞哥手肘撐在窗口吹著風,側臉 上堅硬的線條在路燈的照射下顯得特別強烈。沉默,讓人難以忍受。 「你知道嗎,阿生。自從我阿爸死後,我就跟親戚斷了來往,一頭栽進了幫裡的 事務。這幾年來,哪一件事情不是我幫張老大辦好的?」瑞哥打破了那沉默。「可是在這 都是本省人的幫派裡,我這個外省人根本打不進權力的核心。你也是外省人,你應該能了 解的吧。就算在臺灣生長了這麼多年,台語也都會講,卻老是被排斥。所以我在幫裡也都 看在同是外省人的情份上對你特別照顧,不是嗎?」我點了點頭,聽瑞哥繼續說:「張老 大雖然知道我的勞苦功高,但他也不敢得罪幫內其他的本省角頭來提拔我。」前方的交通 號誌轉為綠燈,我把車子停在斑馬線後方。 「但是,這一切在兩天之後都將不同了。」 瑞哥從褲袋裡取出了一把槍,遞給了我。我接了過來,撫摸槍管的堅硬黑殼, 一種莫名的情感從那上面流了過來。是這兇器背後所代表的死亡嗎?我總覺得,那似乎是 某種遠遠超越一切的強烈哀傷。 > -------------------------------------------------------------------------- < 發信人: quiff.bbs@miau.mat.ncku.edu.tw (in HAze), 看板: story 標 題: 生命,它靜謐地舞著 .3 發信站: 貓咪樂園 (Fri Jul 9 15:20:14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阿生啊,記得喔,早上八點半騎車到北投市場口接我,不要遲到。」 「盡量穿得簡便一點,不要惹人注目。」 「還有啊,把槍跟子彈都帶好。八點半,我等你。」 我套上了襯衫跟牛仔褲,在鏡中看來,就跟一般的三十歲平常人沒什麼兩樣。 隨手轉開了收音機,從喇叭流出來的樂曲是John Lennon的〈Imagine〉。我拉開了餐桌前 的椅子,坐下來抽煙,好讓自己顫抖的雙手可以穩定下來。我盯著桌上的手槍好一陣子, 直到音樂終了之時,才能下定決心把槍插到褲腰上,站起來準備出門。 到北投的時候,剛好八點半多一點,瑞哥已經站在那裡抽著煙等我了。他遠遠 就看見我的身影,虛弱的笑了笑(在我眼中看來是有點勉強的),將煙蒂隨手一拋,迎向 前來。瑞哥手上拿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示意我把它放在機車龍頭下的置物箱裡。我默 默的照做了。我既沒有問瑞哥包裹裡裝了什麼,瑞哥也就沒有說。在我們之間瀰漫著一股 不確定的氛團,而那原因是來自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所產生的恐懼。 「怎麼走?」瑞哥扶著我的肩膀坐上了後座,我問。 「你先沿著中央北路走吧,該轉彎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我們就這樣不發一言 地騎著。今天早上空氣有點悶熱,像都凝結在一起了。我閃過一個行人,抬頭望了望天 空,是陰鬱的顏色。我們騎著車一邊撕裂那厚重的空氣之牆一邊前進。 「停在這邊就好,不要太靠近,免得被他們看出異樣。」瑞哥指示我把機車停 放在離目標物的別墅一段距離的位置。停好之後,我們盡量不引人注目的低頭走近別墅, 然後在確認四下無人後快速的藏身在附近一輛路邊的汽車後面。 「張老大派人調查過了,」瑞哥急促地呼吸,從腰間取出手槍,檢查子彈的裝填 情況、打開保險栓。「姓羅的那傢伙每個月的這一天前晚深夜都會帶人南下去拿貨,取完 貨後再在清晨開回台北的別墅。所以要偷襲他,也只有趁他熬夜整晚不睡的這個時候。而 且他一路上精神緊繃的開回來怕觸衰被警察臨檢,到了家門前一定會鬆懈下來。從他下車 到進家門的這段短短的距離中,大概唯一能殺得了他的機會吧。那混帳老傢伙平常出入都 是一大堆小弟圍繞在身旁,怕死的要命。他沒想到今天我們就要在他的地盤幹掉他吧。」 我緊張的點點頭,也掏出了我的手槍。 我閉起眼睛靠在車門上,仔細傾聽來往車輛的聲音,雙手都因為過度緊握槍把 而沁出冷汗來。我稍微放鬆了槍把,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瑞哥看出了我的不安,拍拍我 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說:「不要害怕,沒什麼好怕的。記住,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要 活下去,就得從別人堆積起來的屍體上爬過去。不這樣不行。」我注視著瑞哥的眼睛良久 良久,再附和地點點頭。我在他的目光深處,看到了跟我相彷的恐懼。 雨點開始漸漸落下,敲著大鼓緩慢的節奏,打在我們的身上。不是很大的雨, 卻讓人不禁心煩了起來。已經好一段時間都沒有人車經過了,使得我緊繃尖銳的神經漸漸 不安且散漫了起來。我轉頭看看瑞哥,只見他在凝視手中的槍,口裡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 麼。沒辦法,面對這麼樣的情況,誰都不可能很鎮定的。畢竟羅老大在北區一帶是勢力最 大的角頭,平常警備嚴密得很。如果不是他開始把貪婪的觸角伸入我們的地盤,想要併吞 我們幫派,張老大也不敢派我們來行刺他。 終於(為了完結在心中不停擴大的恐懼似地),遠遠就聽見在轉角前一輛車駛 來的聲音。粗暴的引擎聲怒吼著轉彎,肆虐過水窪,濺起水滴反彈在我們藏身的汽車上, 漸漸緩和下來,停在不遠處。車門打開、鞋底落地、笑語寒暄,這些許聲音不停鑽進我的 耳朵裡。瑞哥小心屹屹的依附在車體上站立起來,露出半個頭觀察情況,再坐倒在地上。 「沒錯,他們來了。」 一滴水珠從我額頭滑下,不知是雨水或是汗水,直直地流經我的鼻樑,再從我 鼻頭上滴落。瑞哥注視著我,說:「記得我那天晚上說過的話嗎?這一切,都是為了要活 下去,而且已經無法回頭了。要嘛,就豁出去大膽地幹;要嘛,你留著,我一個人去就好 了。」他的聲音變得鎮定而冷靜了。我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 「上吧。」我無感情地說。 像黑夜裡藏匿在樹叢中窺伺獵物眼眸閃閃發亮的野獸,我們雙手緊握著手槍地 站起來,確認了羅老大裹在不合身西裝裡臃腫身嶇的位置,準備開始了我們的狩獵(被狩 獵?)。羅老大站在別墅前的大門處,雙眼因疲憊而顯得紅腫,正跟剛下車的幾名手下交 待事情。瑞哥趁他們身形交替的時候對著羅老大的腹部砰的開了一槍,我也隨著他連開了 數槍。在我眼中,時間的流動在那瞬時變得緩慢起來,一切景象都被放大了,顯得十分清 晰而透明。瑞哥瞄準羅老大的那一槍歪斜了而落在他的大腿上,讓他不支倒地。從別墅裡 迎出的女傭跟他的妻小尖叫著趴倒,而他的手下有的措手不及被流彈射中,有的也掏出槍 來還擊。手槍的後座力搖憾著我的身體,讓我的情緒莫名地高昂激動了起來。我大叫著把 手槍裡的子彈都射光。早已射光了子彈的瑞哥想把我拉走,我卻還反應不過來的繼續不停 對敵人的方向扣動扳機吶喊著。 「快走啊!」瑞哥的聲音焦急地摩擦我的耳膜。「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我急促 地呼吸,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快速地跟瑞哥並肩朝著機車停放的地 方跑去。發動了車,我很快地載著瑞哥駛離。 雨,越下越大了。 > -------------------------------------------------------------------------- < 發信人: quiff.bbs@miau.mat.ncku.edu.tw (in HAze), 看板: story 標 題: 生命,它靜謐地舞著 .4 發信站: 貓咪樂園 (Fri Jul 9 15:20:18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我沿著捷運淡水線下的道路快速地劃破地面上雨水積成的薄膜,以逾八十公里 的時速向前駛去,差點因為要閃一旁小路突然開出來的汽車而打滑摔車。不過我沒有時間 再耗在這裡,狠狠瞪了駕駛一眼,我又催動油門騎走了。不時轉頭探視後方有沒有追兵殺 到,我焦急地在雨中穿梭。騎了一段距離後,我才安心的放慢速度。 坐在後面的瑞哥好像受傷了,頭頸軟軟似沒有半點力氣地倚在我右肩上。緊貼 著我背部的他的身體,腹部濕濕黏黏的,是血的觸感。 「瑞哥,你還好吧?」 「我...我沒事。」 「現在要去哪裡?要不要去我家躲躲?」我的房子在天母,很近。 「不要去你家,他們看到我的臉了,可能會去找張老大興師問罪。說不定一下就 找到你那去堵我們。」瑞哥略抬了抬頭,在我耳邊無力的說:「你知不知道這附近哪裡都 沒有人去,不會被發現的?」 「我知道一個地方,就在附近,很安全。」 「那就好。」瑞哥的頭又失去了控制,倒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禁為他的傷勢擔心 了起來,再度加快了速度,彎上了石牌路。我說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很偏僻的公園,從石牌 路底上行義路的交叉口處的小路進去,連附近的住戶都不太曉得的一個小公園。 騎進了小路,車輪在石子路上激烈地振動。瑞哥輕輕咳嗽了幾聲。沿著難行的 上坡路爬了一段距離,我們終於騎到了公園裡。一塊豎立在入口處的缺角石碑上寫著殘破 的硃砂大字:「唭哩岸公園」。我熄掉引擎,扶著瑞哥走進涼亭。因為沒有椅子,所以我 讓瑞哥靠著一根柱子坐下,而我也坐倒在他身邊。仔細察看他的傷勢,他腹部的衣服已經 全部被染紅了。撕開他的衣角一看,腹部上一個不小的彈孔,鮮血正從傷口泊泊地湧出。 我冒著雨去車上拿出了一塊擦拭用的軟布,沾了雨水回到瑞哥身邊把傷口上的鮮血擦拭乾 淨,再按著彈孔試著去止血。 「沒用的,子彈停在身體裡面。活不了啦。」瑞哥說。我充耳不聞地繼續緊按著 傷口不說話。雨,仍靜靜下著。 「阿生啊,有沒有煙?」我空出一隻手從褲袋裡掏出了煙盒,取出了一根煙放在 瑞哥的嘴裡,再拿出了打火機為瑞哥點著。瑞哥用嘴唇夾住煙吸了幾口。看他的樣子,似 乎連要叼著煙都有點吃力了。雙手攤在身側動彈不得,微微的抽蓄。 「你怎麼會知道這地方的?」瑞哥勉強撐起無力的眼皮打量了環境。「真的是很 偏僻呢,在公園裡面居然還有墓碑。」 「我以前還沒被家裡趕出來之前,就住在附近。高中大學的時候常常會跟朋友到 這裡來烤肉,每次來都沒有什麼人。」我眼皮下垂地雙膝跪倒在瑞哥身旁,雙手怕觸痛他 的傷口適度地用力想幫他止血,卻只是徒勞無功。也許正如瑞哥所說的,是沒救了。 「有時候為了怕家裡知道,會一個人散步到這裡偷抽煙。墓碑是早就在這裡了, 也不知道是誰的。因為這後面就是公墓,早就習慣了,也不怎麼害怕。」 「嗯。」瑞哥聽了輕哼一聲做為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阿生啊,你去車 上把我交待你的包裹拿出來。」我依照他的囑咐從前面的置物箱拿了包裹。回到他身旁, 打開包裹一看,是一疊鈔票,怕沒有好幾百萬。 「這裡有五百萬,是我這幾年下來僅存的積蓄。你也知道的,混黑道來得快去得 也快,能留下這點錢也算不簡單了。」瑞哥重重的咳了幾聲,傷口都因為肌肉的收縮而出 血更多了。「連同之前張老大答應我在幹掉姓羅的以後要給我的數目,金額也不小了。我 要你幫我把這筆錢交給一個人。」他拖起生命已漸漸溜走的右手,抓住我左腕說:「我可 以信得過你吧,阿生。」我沉重的點了點頭,瑞哥又放鬆了他的右手。失去支撐力量的手 臂軟弱地倒回了原來的位置。 「在錢的下面有一張紙條,寫著她的地址。她是......」瑞哥身體向下滑,變得 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頭部仍靠在柱上。「她是我在進黑道前的女人,我最難忘的一 個。我那時候從專校畢業後,一直在工廠裡當臨時工,跟她倆個人住在外面。雖然經濟狀 況跟現在完全不能比,但每天回家後可以吃到她老是做得彆腳的番茄炒蛋,也算是快樂的 了。那是我到現在四十五年的生命中,唯一稱得上幸福的時光。後來我不小心的讓她懷孕 了,而以當時我微薄的薪資,根本不可能養得起一個孩子。連墮胎的錢都湊的很勉強了。 可是她怎麼說都不肯去墮胎。爭吵了好幾次,在我們倆個之間都得不到共識。最後她一氣 之下離家出走,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接著的幾年之中,我就一邊這樣在工廠裡做事,一邊斷斷續續的跟幾個女人來 往。其中一個女人就是路娜的阿姐。我跟她在一起後,認識了張老大,被他拉進幫裡。我 就這樣的越陷越深,漸漸變成你現在認識的這個瑞哥。打打殺殺中,我開始過著現在這種 跟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慢慢地遺忘了她的事情。」 「直到三個月前的某一天,我一個人無聊在士林閒逛的時候,才又在新東陽的店 裡再看到她。她 ── 她變了很多,至少已經跟我記憶中的她完全不同了。我在說什麼傻 話,都這麼多年了,她怎麼還可能是當初我們在一起時的那個樣子呢。總之...總之我嚇了 一大跳,就偷偷跟在她的身後。她帶著一個小女孩,手上提著塑膠袋跟那小女孩有說有笑 的一路走回家。我一直跟著,看她的側臉。那笑容卻一點都沒有改變。」 「在她們進了家門之後,我就像中邪一樣在門前久久無法離去。那個小女孩是我 的孩子嗎?是那個原來可能會被打掉的胎兒嗎?我就站在門前一直思考這個問題,待了三 四個小時,直到天黑了為止。那以後,只要被幫裡爭權鬥勢的事弄得煩心的時候,我就會 跑到她家門前,靜靜地坐在那裡看她的燈光。」 「你知道嗎?我都已經四十五歲了,賺來的錢轉眼間又流了出去。也沒有做過什 麼可以挺起胸膛跟別人大聲炫耀的事情。身邊的女人一個個來了又走。活到現在,還是一 個人孤孤單單的。突然知道以前真正愛過的女人正帶著我的孩子這十幾年來都在我所不知 道的地方奮力地求生存,就不由得想為她們做點什麼。畢竟,只有她們才是我四十五年的 生命中真正擁有過的東西。最最寶貴的。」 「而我這個淺薄的人唯一能給她們的幫助,怎麼想都只有錢了。所以當張老大向 我提起羅老大要併吞我們地盤時,我就自告奮勇的接下刺殺他的任務了。我知道張老大對 我絕對不會吝嗇的。而這筆錢,我要全部留給她們,做為我不在她們身邊的補償。所以就 算我現在要死了,我也知道她們過得好好的,那就夠了。」瑞哥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你看見了吧!雖然我也要去了,但我的子彈的確是貫穿了那姓羅的腹部吧!」我不忍說 出事實讓瑞哥沒有辦法安心的去,只好難過地點點頭,不說話。 「她的名字,叫文儀。」瑞哥抬起無助的眼神看著我,說:「到頭來,我能信任 的也只有你一個人了,阿生。」他掙扎著努力說完這句話後,喉頭上下滾動,再也發不出 聲音了。只剩從眼皮瞇出一條縫中散渙出來的最後渴求。 「我會幫你辦好這件事的,瑞哥。」我安靜地說,握住了他的左手,直到那手上 傳來的脈搏不再跳動為止。 > -------------------------------------------------------------------------- < 發信人: quiff.bbs@miau.mat.ncku.edu.tw (in HAze), 看板: story 標 題: 生命,它靜謐地舞著 .5 【Fine】 發信站: 貓咪樂園 (Fri Jul 9 15:20:21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news.mcu!news.cs. 在瑞哥斷氣了之後,我就冒著雨騎車回家了。洗了個澡好去掉身上的血污跟寒 氣後,我先打電話報警說在唭哩岸公園發現了一具屍體,請警方派人去處理。我也不想把 瑞哥的屍體交給警察,但是不這樣會讓我自己也惹上麻煩。我又打了通電話給張老大,把 現在的情況告訴他。 「你這個智障!」張老大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顯得十分憤怒。「居然沒把那 姓羅的幹掉!現在可好了,人家找上門了,我要怎麼辦?我也只能說是阿瑞自己一個人的 行動,我已經將他逐出幫了。好在他死了,什麼事都沒有了。還好對方沒有看到你,以為 是阿瑞自己幹的。」 「那瑞哥的錢......」 「幹他媽你白癡喔!沒把你一起逐出幫就不錯了,你他媽還敢跟我要錢?操!」 張老大生氣的摔上了電話。 一個禮拜後,等風聲都平靜了下來,我去領了瑞哥的屍體,把他火化了。帶著 他的骨灰跟那五百萬,我照著紙條上的地址來到了士林。樓下的大門沒關好,我就直接上 到了三樓去按她們家的門鈴。裡面的木門半開著,露出一張疑惑的臉孔。 「請問妳是文儀姊嗎?」我問。 「我就是。你是...?」 我說出了瑞哥的名字,她聽了之後眉頭漸漸地舒張開來,眼神中閃爍出遙遠的 懷念的古老的夢。她打開了木門跟鐵門,讓我把事情的來由詳細地解釋給她聽。 「他...死了?」聲音顫抖著驚訝與不信。 「是的,瑞哥死的時候,我還陪在他的身旁。他囑咐我要把這筆錢交給文儀姊, 請妳收下來吧。他到去世前還一直掛念妳跟他的孩子。」她靠在門框上,眼角泛著淚光, 好一陣子說不出話。漸漸地,那眼淚終於決堤,一滴滴滑落臉頰。 「原來...他還記得我......」她小聲的在嘴邊自言自語,我只能勉強地聽出她 在說什麼。我就靜靜地站在她面前,等待她的情緒平復。 「不過,那不是我跟他生的孩子。她是我跟我前夫生的。他的孩子...我後來還 是打掉了。」她用手背拭去淚珠,用哽咽的聲音說。「所以這筆錢我不能收,請你拿回去 吧。」她吸了吸鼻子,那聲音令人心酸,像在哀號似地。 「無論如何,還是請妳收下吧,連同瑞哥的骨灰一起收下。我想他也會這麼希望 的。這樣,他就能永遠陪在妳身旁,再也不用畏懼孤單了。」我用堅定而平靜的語調說。 她看著我好一會兒,像又快要哭出來般,默默的收下錢跟骨灰罈。 走出了大門,外面的陽光刺眼地讓人無法直視。瑞哥終於能安息了。他找到了 他的救贖,而我的呢?我點上了一根煙,發動了引擎騎向林森北路的方向。 一閉上眼睛,那天的安靜雨聲彷彿又回到了耳邊。一切一切都反撲回來了,藍 色天幕上的孤星、靠在背上那血腥的黏濕觸感、轟隆的槍聲、瑞哥下垂的眼皮,還有、還 有那火紅的楓葉。像在燃燒生命似地的火紅。回到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