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手扎(一)                                  12/17/96(二)

1.
   『作為一個簡單的自然觀察者，我必須割捨過去的自己。割捨本質的憂鬱和
感性。割捨詩。』

   割捨過往。割捨詩。闔上詩人信筆寫下的遊記，PC嗡嗡的風扇聲將你自三
千公尺的鐵杉林抽回了現實。望著銀幕上虛擬的森林桌布，你再也回想不起冷冽
山風灌喉入肺的滋味。呼呼的風聲、飄渺的山嵐幻化為研究室中嗡嗡作響的
UPS。滿空的繁星原來只是閃爍的電子束。

   你像想著了什麼一般，順手把一紙泛黃的字句揉成一團，丟棄桶中。

2.
   半是忙碌的緣故，半是心情。你只能沿著詩人描述的路徑，沿著百年來先驅
者走過的痕跡，在斗室臥遊起來。一旁的植物野鳥圖鑑協助你解譯著字句間跳出
的拉丁名詞。辨識著南洋杉跟肯氏南洋杉的差異。

   夜晚，你騎著單車呼呼而過。南洋杉高大隱暗的身軀在夜風中搖曳著，似在
招喚著某種情緒。突然覺得幾分惘然，就是不知何處尋覓一部字典，可以解譯心
情。

3.
   週末的午後，晴空萬里。跟L到婚紗店，挑選禮服，結婚當天要穿的。在換
衣服的空檔，對著鏡中坐著的自己發呆。鏡中映出小妹來來回回提著禮服，穿梭
在有點焦慮又帶點興奮的新人間，協助新娘子們挑選新衣。認真而專注的神情。
為她人作嫁衣裳，是這種心情嗎？

   想要寫篇短篇。婚紗店的小妹愛上來試穿禮服的新郎倌的故事。好俗濫的情
節，簡直有幾分羅曼史小說的影子了。結局鐵定是悲劇，一見衷情的公式，濫。
那喜劇的結局呢？更濫，顯然新郎不夠愛新娘，才會變節。其中必有弊案。又掉
進羅曼史小說的公式了。

   那寫一種純純的愛好了。就是喜歡，也不說出來。安安靜靜幫新娘挑禮服，
然後悄悄地，癡心地把自己的頭髮留在上面，跟新郎一道上禮堂。濫濫濫，還有
點變態。.

   試衣間的門打開，對著穿著白紗的L笑，說聲好看。內心繼續想著這俗濫的
愛情故事的俗濫結局。

5.
   推著超級市場的小車，滿車的火鍋料、肉片、還有水果。拿起瓶礦泉水咂舌，
驚訝一罐法國某處山泉(或是地下工廠)產出的H2O可以賣到這麼貴。忽然瞥見了
妳的身影，在一排堆高疊起的萬寶路狗食罐頭的間隙中。

   急急推著小車前進，追索著妳。在走道的盡頭妳右轉，甩髮披肩的動作依舊。
繞過冒著白煙的冷藏櫃，在收銀台前，失去了妳。

   「先生，要結帳嗎？」  收銀小姐笑容可掬。

   四下搜尋妳的蹤影，不見。像幻覺。無意識推著推車前進、結帳。L氣吁吁
地追了上來。該怎麼對她說，又遇到了過往的自己呢？

6.
   窩在沙發上看日劇。猜劇情。L要我別鬧。跟著劇中說實話實在很帥的男主
角吃起醋來。質問她不是喜歡豐川悅司，怎麼又欣賞起別人了？不理我。在一旁
笑她三十了還跟小女生一樣迷戀起偶像。只是笑。

   賭氣似地揀起桌上因太酸而被棄置一旁的白柚吃，酸滲骨髓。

   廣告時刻，拿起選台器亂按，都在廣告。問我說不是很酸還吃？學著不理她。
以為沒聽見，又問一次。冷冷回她一句：「我在自虐。」

   像哄小孩似地依偎過來，甜甜膩膩的說：「最喜歡的還是你呀。」

   廣告結束，依偎的姿勢不改，又失魂落魄似地被帥哥拉回銀幕。接觸的身軀
傳來暖意。繼續剝食著酸滲骨髓的白柚，心中卻微微有股甜意，像騙到糖吃的小
孩。

7.
   因著張折價卷的誘惑，兩個人花了一百多塊的計程車前殺到東區。人來人往，
令人望之卻足的人潮。因為天氣回暖的緣故，少女身上的春裝短裙令人以為春天
已經到來。

   直接殺到百貨公司四樓，卻洩氣地發現，折價卷只有購買某類貨品後才能在
某某類貨品上打折；且某某某類的貨品已經是特價，所以不再打折。

   更洩氣的是，那所謂的特價是仍是令人咂舌的價格。繞著商場逛了一圈又一
圈，不斷地咂舌，驚訝這樣價格的衣服真的有人會買嗎？買的又是那些人？

   開始後悔and心疼花掉的計程車錢。為了不虛此行，挑了一件大衣，三千六
百塊灰飛煙滅。搭手扶梯下樓，一樓層一樓層的物品，五光十色，是資本主義的
極致世界吧？折價卷仍躺在口袋中。

   L開口說話，說每次逛百貨公司都好沒力，自己賺的薪水被物價一比，突然
變得好微薄，買不起一條袖子，心情好像變得很卑賤一樣。抱怨這樣的物價對尋
常的受薪階級，是不是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慾望之夢？

   出百貨公司，走到站牌搭車。一群人圍觀著任達華寫真集的販賣會。走出來
的女人，老的年輕的，都夾著一本壯碩的身體跟水柱構成的寫真集。

   一個女孩塞來一紙傳單，未及細看。L拉拉我的手，說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是化妝品的折價卷呢!

10.
   陪著這位被資本主義荼毒的很深、未來我要稱呼她老婆的女子，在東區的公
車站牌下候車。剛剛看到的夾著任達華寫真集的女孩還在。可見公車一直沒來。
路兩岸來回是熙嚷的人潮，年輕的面龐居多。晴朗的藍天有層層高積雲，像是回
到夏日時光。沿著車河而下，思緒慢慢回溯著記憶，來到青春的起點。

   坐在短牆上的身影，在這樣豔陽高照的午後，孤獨地展讀著年輕心事。不曾
寂寞，只有故作的老成與滄桑。青春與哀愁只是急欲去模擬體會的名詞，卻又竟
悄悄在一旁勃發著。

   最後還是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匆匆離去，泅離這被一張折價卷拉回的記憶的
河。

11.
   整理房間。丟棄了一箱又一箱的舊書筆記還有，記憶。母親在一旁叨叨念著，
書只要擺在腦子裡就好，買那麼多幹嘛？想起那句老話：「二十八歲前買的書，
大概花一輩子也讀不完。」不禁苦笑。

   翻到舊日記、信札，稚嫩的筆跡，單純的心情，讀起來有份甜甜的笑意。翻
到畢業紀念冊，把L叫過來看。兩人追憶著、欷歔著。人事全非便罷，怎麼連景
物都不再依舊呢？熟悉的舊游之地俱往矣，連同令人感懷又不堪的青春。

   繼續收拾著舊書。想了一想，把舊信也打包、丟棄。咸念在下張書寫的紙中，
在丟擲與遺忘後，再次嗅得我曾經的青春氣息。

12.
   『並不是不覺陰影之存在，而是不知其為陰影，照樣領受其與光嬉遊之美，
如共坐忽輕忽重，此起彼落的蹺蹺板，不必問何端為喜，何端為憂，或置身急旋
的旋轉木馬，因過度的興奮，鯨吞一切來不及分解的共生的感覺。』

   在Mozart K.488 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中，翻讀著詩人稠密的文字，尋找著
甜美明亮間滲透而出的陰影的映像。我的青春坐在蹺蹺板那頭，長髮披肩的妳坐
在這頭，嬉遊跳躍。

   我守在懸崖盡頭，像守候著外野飛球的右外野手，守候著每個自麥田躍身而
出的小孩，深怕他們墮下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