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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夏日雨
發信站: 華梵大學•阿育王 (Tue May 18 15:29:42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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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刊於五月號格子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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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五月,我辦了休學手續。

   在這之前,我是某個私立大學哲學系的大四生,畢業在即。

   在這之後……,總之,我現在是一家飯館的二廚。




   「嘿!孫仰豪!我是蔡秀怡。記得嗎?我是外文系的那個蔡秀怡!」




   並不是不想畢業,想想,哲學系說難聽一點的確是沒什麼出路,要走

 這條路,除了繼續唸下去,其他工作上大概都用不到。

   我也想過,要從事推銷員之類的工作,或是考高考,如果順利,至少

 有個公務員飯碗可吃。

   從來沒有打算過要回家,接手老爸這間廚房。

   可是命運從來由不得人選擇。

   如果老爸從前肯聽勸,去作個健康檢查、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多喝了幾

 杯、如果天氣不是那樣炎熱、如果不是為了省錢,不肯開風扇、如果不是

 為了有人違規停車在我家店門口,惹得老爸生氣……

   我想他不會突然在盛怒之下就倒了下去。

   高血壓、心血管疾病。

      所有的「如果」結合起來,就是一連串想像不到的噩夢。

   我的噩夢。




   「妳…妳還…妳還記得我。」

   「哈哈,一看到你就認出來啦!喂,你穿圍裙的樣子還真是有模有樣

 呢。」蔡秀怡笑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怎麼?畢業之後就回家掌廚啊…?

 」

   「欸。」




   我趕回家,衝進醫院。

   老爸躺在加護病房裡,已經兩天。

   命是救回來了,但人就是那樣的躺著。

   只能躺著。

   以後也只能這樣躺著了。

   我看著老爸黝黑的臉、閉著的眼睛,身旁的機器規律的聲音…呼啦啦

  …咚咚…呼啦啦…咚咚…呼啦啦…咚咚……

   彷彿是永無止盡的宣告著我們失去的一切。

   再也回不來的一切。




   「妳…妳怎麼會來這邊吃飯?」我看著她的衣著鮮豔,有些心虛的問

 。

   「我在台北的貿易公司上班,經理要下南部談生意,我也就來了嘛。

 」她爽朗的說。「沒想到這間飯館是你家開的呢,現在可好,你是飯館小

 開耶。」




   我有四個弟妹,最小的那個,今年剛上小學。

   他總是傻傻的,留著鼻涕憨笑,喊我「大哥」。

   誰也無法向他解釋,老爸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每個人都苦著一張臉

 ?為什麼昨天二姊聽到他要錢買汽水,會摔他兩巴掌?

   也沒有人能跟我解釋,現在該怎麼辦?

   家裡有一點祖產,這個時候當然要賣。

   老爸躺在醫院,他每一分鐘的呼吸,都是一把鈔票扔出去換來的代價

 。

   為了讓他的呼吸繼續維持下去,我想,如果有人願意出價錢買我,也

 是可以的。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們把老家的幾畝田、一間祖厝都賣了。

   說來可憐,真的賣的很廉價,那不過只是替老爸開一次呼吸道手術的

 全額。

   然而,為了讓爸爸能繼續順利的呼吸,這個刀非開不可。

   親戚都說我們傻,說我們被騙了,說我們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只有我們家的人能感受到,繳費在即,大筆醫藥費卻毫無著落的

 恐懼感。

   我真怕如果交不出錢,醫院會把老爸推出手術房。

   更慘的,可能會丟出大門。

   好幾次夜裡醒來,我都會有這樣的恐懼。




   「阿豪!快來端菜!」媽的聲音從廚房後面響起。「快點!」

   我尷尬的望著她。「我…我…」

   「沒關係,你忙。」她笑容淺淺,仍是從前模樣。「不用招呼我們了

 。」




   你說健保?全民健保不是有給付嗎?

   是啊,健保當然會有給付。

   但是我家沒有健保。

   我那天才老爸,仗勢著身體強健,有著南台灣漢子的體魄,百年大樹

 的毅力,病痛什麼的,他從不放在心上。

   他很堅持從來不交健保費。

   他把錢,拿來替我交學費。

   「小病看看巷尾的蔡醫生就好了,街坊鄰里,他不會收我們錢。」老

 爸曾經自豪的這樣對我說。「省一點,給你買件新上衣,就要畢業了耶!

 穿的體面一點。」

   他大概從來沒想過,好漢也怕病來磨。

   他沒想到,我也沒想到。

   但是我得面對。




   「外頭是誰?看你跟個女孩子好多話。」媽在廚房裡,一面快炒著生

  鮮,一面皺著眉頭問。

   「沒…沒有。」我端起一盤青江菜。「是大學同學。」

   「同學?」

   「對…對啦!」




   我們現在也沒有錢來付健保費了,如果我的口袋裡能有一張完整的大

 鈔,我會選擇給小弟買瓶汽水、給老爸買條軟毛巾擦背。

   可是我沒有,一點錢都沒有。

   我們開始得向親戚朋友告貸。

   借錢是一種學問。

   精通它,你會馬上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律。

   沒有比透過借錢來看破塵世,更有效的方法。

   第一次借錢的時候,我絕得很羞愧;陪著媽媽頂著艷陽,站在伯父的

 家門口,我們低聲下氣的求人。

   院子裡的向日葵,正愉快的盛開。

   「大伯,等我爸爸病好了,一定會還錢。」我重複著這無意義的字句

 ,腦袋裡出現的是老爸那張閉著眼睛的臉。「我們一定還錢……」

      等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和第五次之後,什麼叫做羞愧?我已經

 沒感覺了。

   越來,錢借的越少。

   越來,碰到的釘子越大。

   越來,每張臉的顏色越難看。

   親戚都躲開了,當我們是毒瘤。

   路上遇見,他們扭頭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

   我知道,老爸的醫藥費,幾乎像是無底坑。

   誰也救不了我們,再多的錢,爸也不會醒。

   我其實已經很感謝這些願意借錢給我的親戚,大家能力都有限,他們

 也真的盡力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累,我們總不能要求別人把自己老婆小孩都賣掉

 ,才算是有義氣。

   沒來討債,已經讓我感激的痛哭流涕。

   我還能要求別人幫多少?




   「醫院早上跟我說,你老爸的尿管不知道怎麼的,磨壞了裡面,好像

 發炎了。」回頭,媽又開口。「醫生跑來檢查了好一陣子。」

   「喔,」我把髒盤子丟在洗碗槽。「要多少?」

   「檢查不花多少錢。」媽迅速的把鍋裡的蝦子鏟了上盤。「檢查出來

 看看是怎樣吧。」

   我當然知道話中的意思。

   檢查用不著多少錢,結果出來之後,恐怕又是一個無底洞。




   媽提出要賣店面的意思。

   她一面說、一面都要哭了。

   我知道,媽有多傷心。

   這是她和爸第一個買下的不動產,跟銀行借了十五年的貸款,一直到

 前幾年才還清。

   買這店的時候,我才兩歲。

   我甚至能記得,老爸踩著椅子在牆上粉刷油漆的背影。

   樓下的店面,曾經多少客人臨門、熱鬧的不得了。

   樓上的住家,是我長大的地方。

   後腦勺的那塊突起,是在樓梯角嗑著的舊傷、膝蓋上的疤痕,是窗台

 銳角的割傷。

   我的弟妹,也都在這裡長大。

   賣了房子,我們要去哪?

   「人家說台中有個中醫師很行,治好好幾個跟你爸一樣的病人。」媽

 說。「跟我說的那個人的舅舅的表哥的大叔公,八十好幾的老人,也是當

 初躺著不能動了,現在好的不得了,每天早上在公園裡打太極拳。」

   我看著媽眼中的希望,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上次是宜蘭、再上一次是花蓮、之前還有澎湖、新竹……。

      西醫生、中醫師、法師、道士……甚至是山中的靈泉、不可思議的草

 藥、附身的小鬼靈符。

   沒有用,沒有用。

   但是我沒有阻止媽,沒有阻止她。

   不敢阻止她。

   我知道,這是媽媽的希望,也可能是老爸的。

   雖然大家也都知道,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




   「那就到時候再說好了。」我說。

   「哪,這是五桌的。」媽把菜盤遞給我。




   那天晚上我躺在木板床上,入夏了,電風扇在床腳嘰嘰嘎嘎響。

   小弟睡在我旁邊,他簡直像是一具會發熱的暖爐,溫度特別高,隨時

 都在散熱。

   我全身都是汗水,悶、熱、頭昏眼花。

   窗戶大開,一點風都沒有。

   街上的路燈有些壞了,在牆壁上閃呀閃的。

   我突然自己那沒到手的畢業證書,還有一張總是笑語盈盈的臉。

   後者在黑暗中特別明顯。

   她是外文系的同學。

   現在也只能說是「同學」了,雖然我們曾經那麼接近過。

   說來好笑,所謂的「接近」,也不過是在小吃店裡一面吃午餐、一面

 聊著什麼西洋文學和東方思想這類奇怪的主題。

   不知道她怎樣了?我模糊的想著。

   畢業了吧?找到工作了沒?是不是還是那樣溫柔的笑著?

   眉毛彎彎,瀏海淺淺的覆在額前。

   溫柔的女孩子,有著一雙固執的眼睛,總是正面盯著人瞧。

   認真的樣子。

   我在迷糊的影像中睡著,慢慢的睡著。

   醒來之後自然不當一回事。

   麻煩太多了,我根本不想回憶。




   「孫仰豪,」她拎起皮包,走到櫃檯。「多少錢?」

   「欸…」我猶豫幾秒鐘。「算了,這餐當我請妳的。」

   「不好意思耶。」她掏出皮包。「哪有白吃你家的道理。」

   「沒…沒關係啦,我媽媽說的,妳從台北來,沒什麼好招待的。」我

 居然理正辭嚴的說。「這一餐算我家請妳的好了。」

   「喔,到底是你請我?還是你家請我呢?」




   我告訴媽,得把店面留下來。

   「不是我不願意救爸爸,可是,我們一家還要活。」我鐵著心說。「

 這個店面沒了,就什麼都沒有,妳還有四個小孩,沒了這店,妳叫他們吃

 什麼呢?幾百萬也不過是多撐兩個月而已。」

   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己變得老了,三個月之前,我不會這樣冷靜的分

 析事實。

   「我們得活下去,所以,這店得留下來,這是爸給我們,唯一的資產

 。」

   媽看著我,沒說什麼。我相信她了解我的意思。

   「你要留下來嗎?」媽的表情垂頭喪氣。「你留下來,這店才有用,

 不然還是賣掉算了,我一個人也拉不起來;我看你是要回台北的,賣了換

 點錢,你回台北去發展吧,別陪我們在這攤爛泥裡攪和了。」

   我簡直要哭了。「別呆了你們,家裡變成這樣子我怎麼走得開,還台

 北勒,哪裡都別去了,我幫妳在廚房裡洗菜吧。」




   「我去醫院了!」收拾完廚房,我跟媽媽提了一聲。

   媽沒抬頭,站在烤爐似的鍋爐前熬湯。「路上小心點。」




   然後我就成了自家飯館的二廚。

   在廚房裡專司洗鍋、洗菜、洗碗盤和洗任何需要「洗」的東西。

   在店面,我是跑堂掌櫃兼小老闆。

   清晨上市場,回到店裡先洗米洗菜、排桌擦椅,然後送小弟去上學、

 再趕去醫院載老媽回家。

   幾個小時切切剁剁,然後顧客進門,杯盤狼藉一陣。

   下午我去醫院照顧老爸,洗導管、餵食、擦洗、換尿袋、洗便盆。

   爸爸的情況稍微穩定,我們就堅持要轉移到普通病房。

   醫藥費仍然支出龐大,但是看起來已經不會那麼「嚇人」。

   處理一切,我得在四點前趕回家,預備晚上的材料,烹煮蒸炒,切切

 洗洗順便接小弟回家。

   然後二妹會安撫弟妹唸書。

   我站在櫃檯後面整理零錢,檢查冰櫃裡的啤酒。

   客人上門,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忙碌。

   令人慶幸的是,館子裡生意很好,總是顧客臨門;許多客人都是附近

 鄰居,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喜歡我媽的菜、還是帶著同情憐憫的心而來,

 總之,能有收入,就該令人高興。

   能撐多久,誰也說不定。

   我很少想到明天,從來沒奢望休假;越是忙碌的工作,我才覺得越有

 希望。




   「爸,我來了,你今天怎樣?」

   踏進病房,一股撲鼻的惡臭迎面而來;鄰床的那對中年夫妻皺著眉頭

 ,一旁窗戶大開,仍然沖不開這異味。

   「孫先生,你爸爸的尿布要換了。」他們提醒我。「臭的不得了。」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我拿出乾淨的綿布尿片。

   「你們能不能常常來啊?不然你爸爸每次都拉了一床都是,真是受不

 了。」中年婦人嘮叨。「誰來幫他換啊。」

   「是我不好,我家裡開館子,生意忙。」我連連道歉。

   低下頭,掀開棉被,更刺鼻的臭味讓我幾乎要吐。

   忍著眼淚。「爸,我幫你換尿布。」




   有同學南下,特地拜訪。

   站在狹小的廚房中,我常常一面揮汗,一面跑進跑出,一面與他們閒

 聊。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想,我自己,覺得感傷。

   看到昔日的同學,穿著綿質休閒服、踩著布鞋,攬著女友來。

   他們嬉笑如常,聊的是許多人的近況、自己的將來。

   我知道女孩子們不是工作、就是唸研究所。

   其他人,不是唸書、就都去當兵了。

   我是當過兵才唸大學的,兵役問題對我來說已經是過眼雲煙。

   所以當初,我也想過自己畢業之後要幹嘛?

   說來好笑,我曾經很想走文書編輯這條路,所以在學校的時候,選修

 了很多這類型的課程。

   而現在,這些知識,完全都泡在洗碗槽裡的污水中。

   流啊流的,就進了水管、下水道、然後不知道哪裡去了。

   來訪的朋友都說。「阿豪啊,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耍寶逗笑耶,完全沒

 什麼改變嘛。」

   聽到這樣的話,只有我笑不出來。

   如果不耍寶、不逗笑,難道要對著你們哭嗎?

   哭,如果能解決老爸的病、如果能幫助家裡的經濟、如果能讓我上市

 場買到便宜貨……。

      我會哭的比任何人都來得大聲。




   「孫先生?」

   趴在老爸身邊打盹,迷迷糊糊的睡到一半,有人喊醒我。

   老爸的主治醫生。

   我揉著眼睛,連忙站起來。「是是…」

      「我們能不能出去說些事情?」黑髮中隱現白絲的中年醫生,安靜地

 對我說。

   「當然當然。」

   我轉過身,拍拍老爸的手。「爸,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喔。」




   老爸病倒之後,這個家成年的男人,只剩下我一個。

   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尊看不見的巨人面前,扛著我老爸、拉

 著我弟妹、挽著我老媽……。

   不停的向前狂奔。

   我不敢回頭,不能回頭也不願意回頭,只怕一停下腳步,就會被巨人

 的大腳追上。

   夜裡,我從來沒做過噩夢。

   太疲憊了,疲憊到無法作夢。

   我只是不停的想著,該怎麼挪用一部份的醫藥費,去支付弟妹的學費

 ,又要怎麼挪用一部份的家用,去支援老爸的醫藥費。

   還有欠了太多的錢債,我得一點一點的償還。

   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每次看她在廚房裡一站四五個小時,我真怕她

 會跟老爸一樣倒下去。

   媽說,這是一個無底深淵,誰踏進來,就逃不出去。

   她給過我機會讓我走,她說希望我能到台北去,找份工作,不要被老

 爸和這個家給困住了。

   可是,誰願意離開呢?




   「孫先生,你知不知道我們今天早上臨時檢查了一下令尊的尿管?」

 醫生平穩的說。

   「我知道,我媽跟我說了。」我有些不安。「怎麼了?」

   「嗯,正式的報告過幾天才會出來,不過我是…」他皺起眉。「我是

 以一個善意的角度想要讓你先有心理準備,我想你應該要有些打算。」

   「檢查的結果不好嗎?」我驚慌。

   「很不好。」醫生比劃一下側腹部的位置。「潰爛,很嚴重的潰爛。

  」




   我記得小時後老爸總是把店裡剩下、快爛掉的菜,撿出來當作家裡的

 伙食。

   他總是自己先把盤子裡最爛、最糟糕的那部分吃掉;酸掉的魚、有些

 腥味的肉、發黑的青菜葉子……。

      他吃的那樣高興,彷彿這些爛菜才是珍饈美味一般,總是跟我們搶著

 吃,好像怕少夾一口,就是損失。

   老爸躺在醫院,現在要用導管餵食。

   餐桌上的盤子裡,這些爛菜的部分,理所當然由我和媽媽分食。

   小弟總氣的哭,認為我藏私,把好吃的部分藏去了,好幾次摔筷子、

 喊我小氣。

   我不怪他,我也曾經這樣指責過老爸。

   我也曾經是個孩子。




   醫生走了之後,我坐在病床邊陪老爸說話。

   這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

   「今年夏天好熱,小弟長了一身的痱子,」我喃喃自語。「我叫他不

  要抓他不聽,差點沒把他手綁起來。你會不會覺得熱?」

   「……」

      「我把電風扇讓給小弟吹,現在換我快要長痱子了。」

      「……」

   「媽上次碰到二妹的老師,老師說她明年一定可以考上國立大學。」

      「……」

   「中午店裡有桌客人是我大學同學勒,叫做蔡秀怡,據說在台北的貿

 易公司上班,現在看起來跟以前在學校裡那副呆樣子真的差好多。」

   「……」

   我像笨蛋一樣的嘮叨著。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陰陰暗暗的。

   「入夏以來,最高溫的天氣呢。」我說。「在台北的時候,山上涼快

 的不得了,回來南部都快中暑了。」

   「……」

   我看著老爸緊閉的眼,完全沒反應的臉。

   「爸,我想問你啊,你還會不會好呢?」壓低了聲音,我靠著老爸的

 耳朵。「會不會好呢…」

   「如果不會好了,我們能不能放棄你呢?」咬著牙,我問。「這樣下

 去,我真的快要不行了。」

   低著頭,我感覺眼睛裡有東西要往外衝。

   「還要拖多久呢?」




   夜裡躺在床上,小弟靠在外側,享受著風扇。

   街道上的路燈似乎已經壞到底,現在它乾脆暗下來。

   窗戶仍然洞開,偶爾馬路上通過的汽車車燈閃進房裡,乍然一亮,然

 後就是一陣沉寂。

   又悶又熱的小房間,喘不過氣來的陰暗。

   我閉著眼,想像著四個月之前,在山頂的學校抬頭可見的星光。

   點點亮亮、似乎很近,又彷彿很遠的滿天星斗,在記憶的某一角,微

 微的發出獨一無二的美麗光彩。

   身邊的同學,興奮的伸出手指著、辨認著。

   我仰頭看到脖子都歪了,還捨不得停下來。

   那個時候,我曾經這麼自豪的以為,自己離幸福和夢想,這般的接近

 、這般的切合。

   然而睜開眼,現在在我眼前的,卻是無止境的黑暗。

   黑暗。

   我猛然想起下午在老爸床前的埋怨,一瞬間很想跳起來賞自己兩巴掌

 、踹自己兩腳。

   我似乎可以看見老爸的臉,在黑暗中那樣的傷心。

   他不說話,閉著眼睛、抿著厚厚的唇,彷彿在指責我的不孝。

   哭不出來的我,看著暗夜中這樣的幻影,心裡居然一點痛苦的感覺也

 沒有。

   麻木了,我想。我真的是麻木了。





   「大哥?」身邊的小弟突然動了一動,翻身坐了起來。

   他的動作,打破了我的想像。

   「怎麼了?」我問他。「還不睡覺?明天要上課。」

   「你有沒有聞到下雨的味道?」小弟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跳下床。

   「味道?」我疑惑,除了汗臭,我什麼也聞不到。

   「要下雨了。」小弟正經八百的宣佈。「我聞到雨的味道。」

   我把他拎回床上。「好好好,你聞到了,那現在趕快睡覺,明天爬不

 起來可別怪我害你遲到。」

   小弟怏怏的,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

   「真的要下雨了。」他不高興的咕噥著。

   不一會兒又沉沉睡去。

   我有點生氣的替他在肚子上圍上毛巾被,怕他著涼生病。

   「下雨?」我低聲說。「小鬼愛唬人。」

   仰躺在小弟身邊,我強迫自己入睡。





   也許夜裡會下雨?也許,也許,誰又知道呢。

   雨後應該會帶來比較涼快的風吧?

   夢中的我想像著被雨風吹拂的感覺。

      唏哩哩嘩啦啦的雨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的在我的夢裡落了下來。

   落了下來。

   翻個身,我微笑。

   窗外似乎,輕輕的,開始飄起雨,雨滴打在屋簷,哩哩啦啦的聲音這

 麼真實、這麼明確。

   無論如何,我希望等明天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畢竟這是一個現實的世界,無論晴雨,我都得上市場。

   雨聲中,小弟的呼吸聲顯得特別輕、特別平穩,就連電風扇那惹人厭

 惡的嘎吱嘎吱噪音,也彷彿不存在。

   夏日的雨,雖然短暫,卻是無比清涼。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聲音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雨過之後,這個世界會不會多給我一點希望?

   我在雨淋淋的夜裡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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