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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KUAN.bbs@bbs.cs.nccu.edu.tw (一劍霜寒四十州), 看板: philosophy
標 題: [轉錄]重讀《共產黨宣言》
發信站: 政大貓空行館 (Sun Dec 20 18:36:59 1998)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 本文轉錄自 [KUAN] 信箱
作者: xram (狂賀黑金抹黑政治學勝利) 站內: grad_dorm
標題: [轉錄]重讀《共產黨宣言》（轉載）(轉寄)
時間: Thu Dec 17 03:33:28 1998
※ 本文轉錄自 [xram] 信箱
作者: xram.bbs@stone.thu.edu.tw
標題: 重讀《共產黨宣言》（轉載）(轉寄)
時間: Tue Dec 15 13:46:37 1998
發信人: scully (作為一隻火星草履蟲...), 信區: PoliticalEconomy
標 題: 重讀《共產黨宣言》（轉載）
發信站: 石頭記樂園 (Tue Dec 15 10:35:13 1998), 轉信
重讀《共產黨宣言》
德利克（Arif Dirlik）
林立偉 譯
今天，因《共產黨宣言》（譯註：以下簡稱《宣言》）的感召而發動的政治運
動業已土崩瓦解，那麼，何以還要重提它呢？一個很明顯的答案是：它的歷史意義
。《宣言》是歷來最偉大的政治文件之一（若不是唯一）。儘管受它感召而付諸實
踐的各種共產主義運動未能實現它們的抱負，但它們在塑造歷史面貌方面仍佔有舉
足輕重的位置。不過，重提《宣言》是有另一個重要原因的：一個半世紀過去了，
資本主義現代性仍有不少可議論之處，而《宣言》正正是這一現代性的產物。
我們可以透過不同層次來閱讀《宣言》。最顯而易見的，自然是它對革命的號
召，並為革命制訂了特定綱領。第二個層次是，它為這一革命綱領提供了歷史和社
會學的理據。這又指向了第三層次，即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和演變趨勢。雖然所論
述的仍集中在眼下的革命事業，但在這層次中，關於革命的種種問題已被放進更宏
觀的構想中，即以唯物主義概念闡述歷史的構想。第四個層次不那麼明顯，我們可
以把《宣言》視為對現代性（不只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評來閱讀。因為《宣言
》針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現在看來也可以應用到它所散播的社會主義現代性
之上。文本最後、也是最不明顯的層次是其詩學意義，這蘊含在它的修辭策略之中
。《宣言》不但以歷史學和社會學來解釋人類的發展，而且把這解釋置於一個超歷
史和超理論的框架中，即人類從歷史中自我發現和得到救贖的框架，它成為《宣言
》對共產主義革命的號召的特質，也使這一號召顯得名正言順。
文本的力量來自上述各層次的集合，它們互為增強。同時，在文本中，分析和
呈現分析的修辭策略之間相互矛盾，這矛盾抵觸著結論的最終定立而容許進一步的
批判閱讀。在以下的評論中，我會逐一探討這些層次。結論時，我將回頭討論文本
的一些更廣泛的意義。
一 作為革命行動綱領的《宣言》
列寧這樣評價《宣言》：「這本書篇幅雖然不多，但價值卻不下於很多部巨著：它
的精神至今還鼓舞著、推動著文明世界全體有組織的正在進行鬥爭的無產階級。」
李克內赫慈（Karl Liebknecht）形容《宣言》是「現代工人運動的基礎和綱領」
，為此，陳望道在1920年完成《宣言》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在1968年版的《宣言
》中文本中，編者寫道：「《共產黨宣言》是科學共產主義的最偉大的綱領性文件
。」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說《宣言》是「宣傳文獻的傑作」，堪
稱「科學社會主義的基礎文本」。
不過，以上所有觀點都是二十世紀共產主義革命後才出現的。柯爾（G. D. H.
Cole）說，1848年初《宣言》在德國問世時，它對革命年代事件的影響甚微——儘
管馬克思為了它被逐出比利時。它幾乎隨即被譯成多種語文，但知道它的人甚少。
恩格斯在1890年德文版序言中寫道：《宣言》「被那隨著1848年6月巴黎工人失敗
而抬起頭來的反動勢力排擠到後面去」。但《宣言》沒有因此而銷聲匿跡，反而繼
續鼓舞著共產主義運動，這點是值得注意的。至於它成為歷久不衰的革命文件典範
，則是俄國共產主義革命成功後的事。柏林（Isaiah Berlin）說過：「它對後世
影響之大，除了宗教歷史外，沒有別的事物堪與之比肩的。」
《宣言》對革命的號召，及其建基於階級的革命概念，無疑是它作為政治文件
最矚目的層面。馬、恩在《宣言》的第一章第一行宣稱：「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
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就是因為這一句話，階級從此就被放進其後所有激
進社會主義革命的日程中，也成為社會思想（不管是不是馬克思思想）的重要環節
。政治學家拉斯基（Harold J. Laski）認為：
〔《宣言》〕為以往充其量是剛萌芽的、對不公義的抵抗提供了方向和思想。它開
始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把各自為政、權益受剝削的團體聯合起來，組成有組織和具
影響力的群體。以往社會主義只是策劃反政府者奉行的教條，《宣言》一改這種情
況，頓時為社會主義樹立目標和構築起歷史背景，賦予工人崇高的歷史使命感，深
感到可以藉著其任務來彰顯尊嚴，這是前所未有的，幾乎立即創造了一種無產階級
意識。它一下子打破了以為社會主義毋須長期準備即能獲勝的信念，也撲滅了以為
任何經濟組織都有可能不被消滅的希望，這是人們從當時的事實得出的希望……它
既是收場白又是預言——它為令工人在1789年革命中受難的欺騙畫上休止符，也預
示著他們仍翹首以待的新世界。
拉斯基強調《宣言》確立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理據，以及「制度過程的批判性歷
史觀察」，後者是《宣言》堪稱「科學社會主義」的奠基文本的依據。拉斯基的看
法很有見地，但正正因為這一緣故，《宣言》的革命訊息也最有可供修正之餘地。
作為一部革命指引，《宣言》除了提出以階級為歷史和革命的大原則外，再沒有甚
麼提供了。馬、恩坦承，具體的做法端視特定歷史情況而定。早在1872年他們就寫
道：
不管最近二十五年來的情況發生了多大的變化，這個《宣言》中所發揮的一般基本
原理整個說來直到現在還是完全正確的。個別地方本來可以做某些修改。這些基本
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
，所以第二章末尾提出的那些革命措施並沒有甚麼特殊的意義。現在這一段在許多
方面都應該有不同的寫法了。
除此以外，雖然《宣言》確立了以階級鬥爭為革命的大原則，但它也坦言階級
鬥爭並非在任何情況都可。《宣言》第四章「共產黨人對各種反對黨派的態度」臚
列了共產黨人當予以支持的各國團體，並明言「共產黨人到處都支持一切反對現存
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運動」，其中包括支持波蘭土地革命和德國的資產階
級革命。
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中，革命會面臨各種不同的情況，難以一概而論，因此《宣
言》的最重要層面可以有不同解釋。如果階級鬥爭是《宣言》傳遞的訊息中最重要
的層面，那麼，原因不在於它在何時何地、在具體行事甚至盤算全局上皆居於首位
，而是因為賦予革命合法性依據的社會和歷史分析，是以階級鬥爭作為歷史演變的
原則的。
二 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社會學理據
如果沒有《宣言》，階級概念會否像今天一樣佔據著馬克思主義的中心位置？
階級概念在馬、恩的著作中俯拾皆是，但它通常是包含在一些複雜的結構之中。只
有在《宣言》中，它才堂而皇之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社會理論的中心原則出現。
《宣言》在處理階級問題時不乏複雜性，這在馬、恩開始使用它時已可見。文
章一開首就根據歷史發展的規律，把階級視為掌握一切社會演進趨勢的關鍵：「至
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寫下這開宗明義的一句後，作
者繼續以階級對立作為界定和判別的標準，略述歷史上各種生產模式：
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
壓迫者，始終處於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鬥爭，而每
一次鬥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鬥爭的各階級同歸於盡。
然而，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中，階級才以不加掩飾的面貌出現。馬、恩的這一
論斷，和歷史的表象不符，後者顯示的是：現代社會消除了森嚴的等級劃分，從而
消除了階級。馬、恩的看法適與之相反，他們認為早期社會等級差異的「複雜安排
」隱藏了組成社會的基本階級，並暗示階級的意識也被壓抑了，從而也壓抑著自覺
的階級鬥爭。直至資產階級社會出現，階級意識才被激發起來，並分為兩個階級：
但是，我們的時代，資級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
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
產階級。
這種前所未有的歷史情況，是由資產階級的革命性質所造成的，它的生產活動
使社會各層面的面貌無不為之丕變：
資產階級除非使生產工具，從而使生產關係，從而使全部社會關係不斷地革命化，
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
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安定
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
資產階級革命對社會的根本影響，是致令全部團體的「沉降」——從早前的統
治階級到「社會下層」，再落到無產者。
但是，《宣言》以階級為社會發展原則的論述不過是一個前奏，為的是要帶出
更根本的目標，即喚起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
無產階級政黨的最近目的一樣的：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
由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宣言》第一章題為「資產者和無產者」，專門論述這兩
個階級的出現，是相當重要的一章。不過，馬、恩處理這兩個階級的出現的手法，
有一個有意思的不對稱。在論述資產階級的出現時，有幾個對其性質的描述：它是
封建社會以來長期鬥爭歷史的產物，它不單創造了自己，也使全世界跟從它的意願
，更創造了無產階級。另一方面，無產階級並非獨立出現的。雖然文中確信無產階
級將會形成，並最終推翻資產階級，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論述無產階級的出現時，
對於其爭取階級意識所經歷的曲折著墨不少：
無產階級經歷了各個不同的發展階級。它反對資產階級的鬥爭是和它的存在同時開
始的。最初是個別的工人，然後是某一工廠的工人，然後是某一地方的某一勞動部
門的工人，同直接剝削他們的個別資產者作鬥爭。……在這個階段上，工人們還是
分散在全國各地並為競爭所分裂的群眾。廣大工人群眾的團結，還不是他們自己聯
合的結果，而是資產階級聯合的結果，……但是，隨著工業的發展，無產階級不僅
人數增加了，而且它結合成更大的集體，它的力量日益增長，它愈來愈感覺到自己
的力量。……無產階級的利益和生活狀況也愈來愈趨於一致。……工人開始成立反
對資產者的同盟；……他們甚至建立了經常性的團體，以便一旦發生衝突在生活上
有所保障。有些地方，鬥爭轉變為起義。工人有時也得到勝利，但這種勝利只是暫
時的。他們鬥爭的真正成果並不是直接取得的成功，而是工人的愈來愈擴大的團結
。……無產者組織成為階級，從而組織成為政黨這件事，不斷地由於工人的自相競
爭而受到破壞。但是，這種組織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產生，並且一次比一次更強
大，更堅固，更有力。……最後，在階級鬥爭接近決戰的時期，統治階級內部的、
整個舊社會內部的瓦解過程，就達到非常強烈、非常尖銳的程度，甚至使得統治階
級中的一小部分人脫離統治階級而歸附於革命的階級，即掌握著未來的階級。
馬、恩認為，這些統治階級中的一小部分人（「已經提高到從理論上認識整個歷史
運動這一水平的一部分資產階級思想家」），對於「給無產階級帶來了大量的教育
因素」貢獻很大。
把無產階級視為資產階級「掘墓人」，嚴格來說是沒有歷史依據的，但它傳遞
了一個清晰的概念：階級意識和鬥爭不會自發出現，而是經過不斷的試錯學習而產
生的。它所面對的障礙不光是外部的，工人本身的分化也堪以為憂。同樣重要的是
，當最後決戰的時刻臨近，統治階級有一部分人（理論上是自覺的）轉向無產階級
，加入鬥爭，他們提供的思想識見，對於扭轉鬥爭的形勢起了極大作用。至此，我
們跟後期馬克思主義革命家（如列寧和毛澤東）著重的鬥爭和意識（而不是結構或
歷史決定）的論調已相差無幾。事實上，在第二章「無產者和共產黨人」中，馬、
恩就提出共產主義先驅對革命的重要性：
因此，在實踐方面，共產黨人是各國工人政黨中最堅決的、始終推動運動前進的部
分；在理論方面，他們比其餘的無產階級群眾優越的地方在於他們了解無產階級運
動的條件、進程和一般結果。
我們從後來受馬克思主義激發的革命歷史中看到，這裏有一個為人熟知的矛盾
：不管在歷史意義或社會意義上，無產階級都必然是資產階級的「掘墓人」，也是
社會主義的先驅，然而，他們卻對運動進程的方向不甚了了，因而未能完成這一使
命。在《宣言》中，這一矛盾隱沒在兩個目的論中：歷史的目的論和階級的分類目
的論。第一個目的論比較明顯。無產階級是資產階級生產模式的必然產物，而資產
階級又是更早期歷史的必然產物；假設階級對立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機制，那麼，推
翻資產階級社會和解決它的矛盾就是無產階級的使命。
我說的階級目的論，是指這一概念所包含的社會空間的均質化。資產階級社會
被分成兩大階級陣營，不但打破了資本主義時代以前社會組成的複雜結構，而且當
它全面形成時，階級認同會蓋過了其他一切的身份認同，各人的社會和政治地位儘
管相異，卻有著相同特質。馬、恩很清楚階級的形成會遇上很多困難，但他們視這
些困難是暫時性的，是在資產階級社會形成過程中產生的，是過去的殘存；也就是
說，這些都不是由各種新的差異所造成的。比如就無產階級的性別和年齡差異對於
階級意識是否有重大影響，文中只是輕輕帶過；而儘管文中說過「無產階級反對資
產階級的鬥爭首先是一國範圍內的鬥爭」，但對於不同國家的無產階級意識的差異
卻沒有明顯的思考。反而，文中宣稱：「現代的工業勞動，現代的資本壓迫，無論
在英國或法國，無論在美國或德國，都是一樣的，都使無產者失去了任何民族性。
」就這樣把國別的差異抹殺掉了。
這裏的問題不只是為了理論分類的便利而無視無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的歷史
真貌。社會類別是會受「多種因素影響」的，為甚麼諸如階級的社會範疇不可以套
進性別、年齡、國籍或其他時空的關係之中？這是沒有甚麼理論根據的。也許，期
望一份革命文件能經受長期的理論分析並不公平，這不是撰寫它的原意。另一方-
情A階級問題的曖昧含糊，長久以來困擾著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實踐。如我即將指出
的，這個問題的根本不是理論性的，而是超理論性的；《宣言》的理論分析是置於
一個更宏觀的人類救贖的框架之中，在這個框架內，理論的範疇是以哲學的範疇來
審視的，在此，工人反抗資產階級的鬥爭不能不是無產階級的鬥爭，不能是對抗無
產階級化的鬥爭，階級意識也不能因不同的歷史環境而以不同形式和方向出現，以
上可能性都是不容存在的。了解到這一傳統，則對於其後一度掌權的共產主義革命
致力把人民「無產階級化」，就不會感到太奇怪了，因為無產階級不只是理論的範
疇，更是聲稱代表「歷史」發言的「先鋒」政權的合法性原則，也是人類最終解放
的媒介。
在今天，階級概念已是司空見慣，我指出《宣言》的這些問題並非要否定階級
概念，而是要強調自《宣言》發表以來，種種政治演變和理論發展使我們需要更縝
密周詳的概念思考。儘管《宣言》對於階級的闡述有所不足，但它把階級置於社會
和政治分析的日程上，這是它的偉大貢獻。認識到這概念的複雜本質是很重要的，
但除此以外，如果我們將《宣言》中的「階級」剔除，然後思考它還有何意義，這
亦是很有價值的。細心閱讀《宣言》對資本主義的描述，可進一步了解此問題。
三 全球化與新一輪的階級衝突
《宣言》是預言全球社會出現的基本文本之一，在全球化似乎已成事實的今天
，用今天的眼光重讀它自當獲益匪淺。在馬、恩的眼中，全球化並不新奇，它不過
是資本發展的必然趨勢的實現而已。雖然《宣言》對資本主義的這一剖析，可說是
它預測最準確的一面，但資本發展的曲折（它還未有完成它這一歷史任務）也顯示
了馬、恩的看法的局限。造成這種局限是因為他們的看法是根據資本主義的目的論
——他們歷史分析的核心——而作出的，以致嚴重影響到他們對社會發展和革命問
題的推論。
馬、恩描繪的全球化既是經濟又是文化現象。他們有一段現今大多為人遺忘的
名言：
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於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
創業，到處建立聯繫。
資產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不
管反動派怎樣惋惜，資產階級還是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古老的民族工業被
消滅了，並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排擠掉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
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這些工業所加工的，已經不是本地的原料，
而是來自極其遙遠的地區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世界各
地消費。舊的、靠國產品來滿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極其遙遠的國家和地帶的產
品來滿足的需要所代替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
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
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
益成為不可能，於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
資產階級，由於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
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捲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
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
滅亡的話——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裏推行所謂文明制度
，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
資產階級既促使全球化的實現，反過來又是它的產物。雖然全球化要待到工業
革命才得以全面實現，但究其根源，卻可追溯到封建社會時代的資產階級革命。資
產階級不斷擴展活動，尋覓新的市場，歐洲人向世界擴張所創造的新市場，不但為
資產階級的宰制鋪平道路，也造就了工業革命的出現。以此來看，全球化的實現和
資產者以一階級的面貌出現是密不可分的。
《宣言》沒有明確告訴我們，無產階級革命對全球化有甚麼意義。也許可以這
樣推論：只要資產階級繼續當權，其革命承諾就不可能全面實現，而無產階級就是
要實踐資產階級革命的承諾，並創造「真正」的全球主義或國際主義，因為無產階
級是一個超越國族界限（這是現今社會的特質）的普遍階級。而真正的全球化以及
人類的最終解放也會隨之而來。
在馬、恩對全球化的闡述中，用上了文明與野蠻的論調，今天看來可能已不大
恰當，但他們對全球化的描述，也許在今天比之當時更見真確。我們現在所知的全
球化，是全球社會歷經了殖民主義、民族鬥爭和社會主義革命才實現的，但馬、恩
描述的過去一個半世紀在發揮作用的力量，在今天仍然在起作用。全球化在今天比
之馬、恩的時代更形真實，而跨國資產階級是全球化強有力的創造者。《宣言》宣
稱「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也成了事
實，而美國總統就是國際資本主義委員會的主席。
有人以其「功能主義」為由指摘全球化的政治經濟論述，這常常沒有分清兩種
「功能主義」的差別，第一種是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發展趨勢的非人化運作所造成的
「功能主義」：第二種是強大的機構按照本身的利益和業務來使世界（包括文化世
界）功能化所造成的「功能主義」。我認為釐清兩者的分別極為重要，只有這樣才
能破解當代大多數對全球化的討論，把權力關係弄得玄之又玄的迷陣。這些討論有
意把人們的注意力從政治經濟的問題轉移到文化問題上。另一方面，有人試圖把全
球化描繪為一種沒有歷史背景的人類狀態，在這種狀態中，資本主義的運作被說成
是政治經濟領域的運作，藉此將資本主義解釋為自然發展的結果，而無視時空或歷
史上特定階級組合的利益等因素的作用。馬、恩指出全球化和資產階級的出現有著
密切關係，正好糾正以上論調的偏頗。這些論調也許有助於駁斥全球化論述中的歐
洲中心論，但代價卻是抹殺資本主義在全球化過程中的歷史角色。它們也轉移了人
們的視線，使階級這觸發全球化的力量的重要性被忽略了。這裏所說的階級不再是
馬、恩心目中的歐洲資產階級，而是全球化資本主義的運作中活動和崛起的跨國階
級。全球化的意識形態迴避政治經濟的重要性，把注意力集中於一種思想的或經濟
的歐洲中心論，並把資本主義作為歷史現象的重要性抹殺掉，我們必須留意這種全
球化的意識形態怎樣和新興「跨國資本主義階級」的思想需要相契合。最後，有一
點必須注意，現今人們對全球化交口稱譽，卻沒有考慮到它對日常生活的影響。雖
然我們也認為馬、恩對全球化的正確性和優越性有一番肯定的論述，但他們這種對
資產階級成就的表面頌揚只是一個楔子，實際是要帶出諷刺這些成就的結論，以此
來塑造他們的分析的：全球化的過程或許是由資產階級啟動的，但完成這一過程的
卻是無產階級。雖然，共產「國際主義」背後蓋掩著眾多國家的利益轇轕，不免令
人懷疑無產階級是否能完成全球化的過程，但它對於我們以批判的眼光評估當代全
球化極其重要，使人們不致視之為「歷史的終結」，而是全球資本勝利的終章。
隨著資本的勝利，新的分化和問題在世界各地浮現，這令人不禁懷疑把全球化
褒揚為新開始是否恰當。有趣的是，正是由於這一原因，《宣言》中對全球化的論
述也尚有斟酌之餘地。依我之見，上引《宣言》一段對全球化的闡述頗有道理，除
了最後一句：「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資產階級欲
以自己的形象重塑世界，這言之成理，而憑著資本的力量，它在這方面的成就是歷
史上任何階級都無法比擬的。但這句話有一嚴重缺陷，它忽略了馬克思所指的資產
階級的內在矛盾，也沒有注意到全球化進行時出現的矛盾——這裏指的矛盾有二，
一是因抵抗它而出現的，另外是因創造了新資產階級（它自詡代表資產階級身份）
所引致的。這一句隱含著目的論的說話，重現了資產階級對其力量過份高估的假象
。
上文提到資本主義擴張在世界各地引發的抵抗。所謂能「摧毀一切萬里長城」
的資本主義的擴張並非一帆風順，而是激發了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抗衡資產
階級勢力。反諷的是，馬克思的理論其後被修正，反而對這些抵抗力量所採取的形
式大有啟示。社會主義對於世界的深刻政治意義，不在於其足以遏止資本主義猖獗
，而在於當資本主義滲入各種社會環境時，它能予以節制，這點是更重要的。或許
20、30年代的中國是最顯著的例子，如上引《宣言》的一段話在當時深得托洛斯基
派作者的喜愛，他們相信資本主義已經成為世界性現象，把中國重重包圍著，不過
他們的想法遭到反駁，提出反駁的人認為資本主義的傳播不會帶來充分發展，反而
會導致發展不足。事實證明後者的想法正確。他們的例子也啟發了馬克思理論的各
種修正，比如世界體系的分析，它對於資產階級是否有能力根據自身的形象重塑世
界提出了質疑。
然而，現今社會主義國家命運黯淡，全球化大獲全勝，顯示了以上種種可能都
只是短暫的。雖然資本主義發展造就的產物可能反過來拒斥資本主義，但無論如何
它們都是源自發展主義——資產階級世界觀的關鍵部分。或許馬、恩原意並不是要
抬舉資產階級的發展主義，但他們對資產階級成就的頌揚，卻成為他們留給後世的
思想因素之一。這種發展主義是促使前社會主義國家投向資本主義陣營的重要因素
，也令全球化的意識形態顯得理據充分。
或許，更重要的是，全球化的實現帶來了資本主義內部和資產階級間的矛盾。
在歐洲，尋覓市場沒有令資產階級邁向同質一體，而是導致各國激烈衝突。當資本
主義向歐洲以外擴張時，這些衝突更以新的面貌出現，並在各地創造資產階級。在
這個人稱全球化的年代裏，我們要知道，一個「跨國資本主義階級」已然形成，還
有一點不能忽略，這階級也被內部衝突弄得四分五裂，這些衝突現在以民族和種族
文化為表達形式。在這視野下，全球化並非是世界或者這階級的利益趨向同質化，
而是體現了一種社會擬想，藉以克服既是過去遺留下來、又是資本主義傳播造成的
分化和分裂。這種社會擬想是一種更可取的形式，在它之中，這些分化和分裂是以
全球資本的理論家為代表。或許有人會說，現在各國各種族的資產階級為攫取權力
而你爭我奪，正是當今這些衝突賦予以往留傳下來的思想一番新意義。但是，工人
階級不像資產階級那樣，擁有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共同利益，他們被國界逐一分隔
，因而是這種反動觀點下最脆弱的一群。
四 批判資本主義的現代性經驗
《宣言》中肯定資本主義正確性和優越性的論述，把資產階級的虛幻又重現人
前，但當馬、恩寫下以下句子時，這些稱許之詞戛然而止，他們說：「資產階級的
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資產階級的所有制關係，這個曾彷彿用法術創造了如此龐大
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現在像一個巫師那樣不能再支配自己
用符咒呼喚出來的魔鬼了。」接著筆鋒一轉，論述生產和交換的危機，以及試圖控
制資產階級引發的生產力所造成的混亂，進而描述資產階級從封建社會中崛起所使
用的武器如可令它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在這裏，頗堪玩味的不是馬、恩勾勒的經濟和政治矛盾，而是他們對資產階級
現代性的文化的論述。美國作家伯曼（Marshall Berman）出版了一本睿智橫溢的
著作：《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現代性的經驗》（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他在書中說：《宣言》是「
一個世紀以來現代主義宣言和運動的範型……〔它〕道出了現代主義文化最深邃的
識見，更把它最深刻的內在矛盾表達得淋漓盡致」。伯曼把現代主義定義為「現代
人為求掌握現代世界，以求處身其中得以進退裕如，而致力成為現代化的主體和客
體的任何常識。具體說，即是在一個「凡事皆倚伏著其反面」的、充滿矛盾的世界
中生活的能力。
資產階級現代化帶來巨大的生產力，使人類擺脫了對自然界的依賴，採納了社會價
值觀，但同時，這些非人類所能制御的力量，又反過來成為人類的桎梏。資產階級
革命不只是生產革命，也是意識的革命：
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式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
壞。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首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
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
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激發，淹沒在
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
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共的、無恥的、直接
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生產的不斷變革
，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
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
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
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
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係。
這種人類境況赤裸裸的對立，表示人類已擺脫以往受無知和迷信的宰制，這是
無可丈量的躍進，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畏懼感」，令人畏懼的是「同樣邪惡駭人
、失控地劇變、前進時亂舉亂動地恫嚇著、破壞著的」世界。伯曼書中以歌德的浮
士德——馬、恩的資產階級的前身——來作比喻，「在發展過程中，當它把荒原開
發為物質豐盛、社會興旺之地時，卻又在發展者中製造另一個荒原。這就是發展悲
劇的實情」。
馬、恩雖然認識到這資產階級現代化的「悲劇」，但卻沒有證據表示他們因此
放棄現代性，或是他們一度大為重視的現代化過程——即無產階級的現代化過程。
從這個角度閱讀《宣言》，顯露了它本身的一個問題：如果現代化的矛盾不只是資
產階級造成的，而是緣於發展主義資產階級現代性這一革命背景，那麼，無產階級
將如何避免同樣的矛盾？《宣言》沒有明確回答，馬、恩的其他著述也沒有給予答
案。情況似乎是，人類若要超越橫亙面前的悲劇性矛盾，則在哲學意義上必需有無
產階級的出現，以作為與資產階級抗衡對立的角色。無產階級要擔當此任，就必須
被具體化為一社會實體，儘管深受貶抑壓迫，卻代表著能救贖人類的「普遍性」。
從共產主義政權的實例看到，解決這種矛盾的方式各異：一方面堅持發展的信
念；另一方面致力消除資產階級社會發展的分裂性影響，這些影響以不同的面貌，
在共產主義社會重現壓迫和不公這些共產主義原欲消除的事物。就如伯曼所說的：
我們可以看到，共產主義怎樣為著保住自己的地位，扼殺掉當初造就它的積極、進
取和發展的力量；而人們原來爭取共產主義，想藉之而實現的一些希望也被出賣了
；它還以新的名義重現資產階級社會的不公和矛盾。諷刺的是，我們可以看到馬克
思對現代性的邏輯論證重現它所描繪的社會命運，產生把它化成煙雲的能量和思想
。
我們可以補充一點，重現人前的，包括恢復資本主義時代前的種種事物，以抵
銷資產階級革命的影響，重現它們的原因不是出於傳統主義或新傳統主義，而是為
著應付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問題，這些問題既是共產政權（或仍然自詡是共產政權）
的遺產，亦是資產階級政權的遺產。
五 《宣言》的修辭策略
英國哲學家柏林說過，《宣言》是：
……所有社會主義文件中最偉大者，其論據之精到、影響之深遠，是其他現代政治
運動或事業所不可媲美的。這部文件感染力極大。以形式而論，這本巨構對歷史予
以鮮明而深刻的總結歸納，進而推論到未來將會出現的反撲力量，以此來譴責現存
之制度，文體以散文筆法為主，卻又蘊含著偉大革命詩歌的詩意，其影響至今不衰
，當年定是更震懾人心……文章布局，是以一系列相關的論題節節貫串而成，這些
論題闡釋詳盡，鋪陳出色，文末以對全世界工人的號召收筆，為鏗鏘旁唐之名句。
從它的歷史分析以至它對其他社會主義者的評論，《宣言》確實是充滿真知灼
見，這些識見得自馬克思歷史社會學和思想批判。然而，《宣言》若不是像柏林所
說的那樣文采斐然，那麼它提出的見解分析或許未必能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從它
開首一句（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直至文末對革命的號召（無
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全世界無產者，聯
合起來！），《宣言》都不愧為政治著述中的傑作。
然而，《宣言》評論家的眼光不僅僅停留於其文筆，而是更進一步注意到它如
何透過遣詞用字來發揮批判的威力，當中更重要的是「反諷」筆法。對於史學筆法
有研究的懷特（Hayden White）說：「運用反諷的寫法，是為了以不言而喻的方式
，帶出與文章表面含意相反意思，即文章表面是正面意義，實則卻是要道出其反面
意義，或反之。」伯曼視《宣言》為現代主義反諷的典範，他認為（上承基爾克果
[Soren Kierkegaard]之見）「現代意義的最深邃嚴肅處，一定要透過反諷來作自
我表達」。反諷模式使人得以在意識上超越經驗性實在的虛幻，從而打破把經驗視
為把握實在的不二法門的說法。
反諷是《宣言》中最關鍵的修辭策略，從它把內在的、看不見的歷史運作跟其
外在表現並列起；再次套用上引伯曼之言的要旨：「凡事皆是倚伏著其反面」，《
宣言》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反諷之作。如同伯曼所說的，馬、恩戲劇化的歷史展現的
高潮，在他們把歷史經驗描述為人類的創痛。現代化帶來巨大生產力，使人類得以
擺脫對大自然的依賴，但其代價卻是人類與大自然關係的異化，其中包括馬克思早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已提到的人類與自身作為「類的存在物」的自我異
化。資產階級的成就，是過往任何人類創造都難望其項背的，但它也是有史以來最
具破壞力的階級：「他們的秘密——一個連他們都不知道的秘密——是，在他們的
表象背後，他們是歷史上為禍最烈的統治階級。」另一方面，無產階級這個歷史上
地位最卑微的階級，卻是人類最終救贖的寄望。如懷特所見，人們從文本的反諷意
識中可以領會到：
社會組織的固有本質，這種本質很諷刺，它在富裕中製造貧窮，在和平可待的情況
下製造戰爭，在豐盛中製造困乏（包括物質與心靈）。這種對現代人境況的覺察奠
下了一個基礎，令人類意識得以更新和昇華（因為是更自覺的），使人與自然、人
與人，以及人與自己達到一種意象上的合一——當這種意識出現了，共產主義才有
可能在下一階段人類發展中實現，而不僅是流於幻想。
懷特形容《宣言》本身就是一份「很諷刺的文件，因為馬克思撰寫《宣言》時
，對文中熱烈鼓吹的革命能否成功，沒有甚麼把握」，因為他知道歐洲無產階級還
欠缺實現共產主義所必需的意識。所以，我們可以說，《宣言》所要做的，就是要
喚起這種意識，而不是要表達一種已經出現的意識，因此，我們可以將之和它所描
述的事實作一對照，以反諷的態度來閱讀它。
文本最終極的反諷或許是它把悲劇和喜劇並列，再引懷特的說法：
……對馬克思來說，歷史要同時以兩種方式來勾勒：即悲劇模式和喜劇模式。這是
因為，要人不是離群索居，那麼其欲建立切實可行的人類社群的嘗試，就總會被宰
制著歷史的種種法則挫敗，所以人活著是可悲的。但人活著也是可喜的，因為這種
人與社會間的互動會不斷把人推向另一層境界，一旦達至這一境界，社會就會消解
，而真正的共同體——一種共享共有的生存模式——將會建立起來，這就是人的真
正歷史命運。
在《宣言》中，資產階級是以悲劇模式呈現的，它是人類創造力的非凡體現，
但最終卻因它所創造的事物而衰落。另一方面，無產階級儘管境況悲慘、地位卑微
，但它將會把人類歷史導向完滿的結局。這兩種迥異的情況恰成對比，但卻都是必
要的，這不只是出於歷史目的論的實現，而且亦是作為人類境況的表述。
六 結 語
《宣言》對當代有何意義，視乎我們怎樣閱讀它。以下是其中一種閱讀方式：
不同層次或模式的閱讀互為增強。《宣言》提出的革命綱領，得到階級的歷史和社
會分析的支持，而這些分析又藉著剖析資本主義的發展來取得合理的依據。這些過
程中蘊含著的目的論，又使人們更堅信革命和共產主義必然到來（問題只是遲早）
。就是這種閱讀使《宣言》成為「科學共產主義的文件」。
在《宣言》問世150年後的今天，上述的閱讀方式可能是最無濟於事的。這不
是因為階級分析或資本主義分析已經無關重要，事實上它們可能比之以往更具意義
。但是，馬、恩的論據所凝聚而成的革命綱領，對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就沒有甚麼意
義了。因為，我們不能再忽視階級以外的社會關係（如性別、種族等），而資本主
義在統合世界之餘又造成了分裂，製造了新的問題，必需予以更細緻周全的分析。
在構想以激進的方案取代現有制度時，我們不能不注意，我們身處的今天已不是馬
、恩的年代，馬克思所號召的「無產階級革命」的命運已不再是未來的憧憬，而已
是過去的歷史了。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可或缺的，它們讓我們了解到，威
脅生命和破壞自然的，不僅是資產階級現代性，還有透過資產階級的代理機構向全
世界散播的發展主義，而這種發展主義也為無產階級現代性所承襲沿用。最後，馬
、恩對於社會主義未來的思想中最受人爭議的一些層面，並不是其歐洲中心主義，
而是一個他們深信不疑的假設：資本主義是促成社會主義的必要前提。
《宣言》對社會主義未來的論述是它的一個弱點，但也可以是它的強項。考慮
到馬、恩的唯物主義觀，也許我以下的分析有點奇怪，但我想在某些情況下，論述
他們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階級未來等問題所採取的分析方法時，是言之成理
的。他們在批評「德國的或『真正的』社會主義」時寫道：
德國著作家的唯一工作，就是把新的法國的〔社會主義〕思想同他們的舊的哲學良
心調和起來，或者毋寧說，就是從他們的哲學觀點出發去掌握法國的思想。這種掌
握，就像掌握外國語一樣，是通過翻譯的。
在《宣言》中，「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樣的概念並不只是社會學概念
，它們也是哲學概念。我們也可以用同樣道理來看待《宣言》把歷史呈現為一場正
在上演的階級鬥爭，以及它把無產階級社會主義視為歷史（或馬克思更慣用的，前
歷史）終結的假定。
對歷史及其發展動力的哲學掌握，也是《宣言》堪稱為論述人類境況的文件的
原因。《宣言》是一部卓越的歷史文件，如果說它的力量遠不止於此，這是由於它
提出了歷史和人類的根本問題，這些問題貫穿於它的論證模式之中，正是由於它對
世界的哲學掌握，使世界的意識形態表述得以出現，人們得以對之討論批判。文本
本身的各種閱讀模式有可能互相對立，它出於目的論的假設和它對世界的反諷理解
有可能相左，因為後者不容許這樣的目的論存在。畢竟，正是這種矛盾使《宣言》
有別於一般宣示現代化勝利的著述。因為《宣言》的核心貫穿著一種批判意識，這
種批判意識對抗自以為代表現代性的科學真理的事物（不論是資本主義或是社會主
義形式的），這些所謂的科學真理是毫不掩飾地為現有權力形式提供意識形態的合
法依據的。
馬克思對歷史的解讀的其中一個基本反諷是，人類歷史始於共產主義（儘管「
原始」的），也終於共產主義。換句話說，過去不但是在我們身後，也在我們之前
。這不僅僅是對過去的一種反動召喚，而且亦是重新肯定被後來歷史所蓋過的歷史
，這種歷史再次以不同形式和不同意識來實現。很不幸，馬克思主義者（包括馬克
思本人）都未能充分發揮這一反諷。當資產階級的發展主義業已推廣至全世界，而
人與自然（包括人本身作為「類的存在物」）的對立已大肆出現的時候，像《宣言
》這樣的著作，或許今天讀起來比以往更有意義，這不是因為它企圖「透過更完滿
、更深刻的現代性來治瘉現代性的傷口」（這點有待未來來決定，是無人能預計也
不知何時能實現的），而是因為它提供了一種意識，讓我們明白到現代性所抹殺的
各種「原始事物」，對於我們尋找替代現代性的選擇尚有不少啟發。我們所面對的
困難，是要如何把它「迻譯」到當今的處境中。很諷刺，在全球化已然實現的今天
，我們所看到的過去（以及未來），比之於150年前資產階級現代化稱霸之時更加
豐富多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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