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KUAN.bbs@bbs.cs.nccu.edu.tw (議事學系系主任), 看板: philosophy 標 題: [轉錄]以薩.柏林--對未來沒有許諾的思想家 發信站: 政大貓空行館 (Sat Nov 21 08:58:03 1998)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bbs.ee.ntu!freebs ※ 本文轉錄自 [KUAN] 信箱 作者: miricle (天然氣&氣象局) 看板: d_Philosophy 標題: 以薩.柏林--對未來沒有許諾的思想家 時間: Tue Nov 11 02:20:02 1997 本文摘錄自中國時報的時論廣場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所副研究員 錢永祥先生 以薩.柏林是當代一位影響力極為深廣的思想家,他已於十一月六日去世.他的"自 由四論"與"俄國思想家"兩本文集固然為讀書人所周知;"自由的兩種概念"更是相關文 法科系一代又一代學生的必讀小經典.不過柏林作為思想家,卻與我們心目裡熟悉的思 想家有些不同. 柏林出身哲學,可是他名世的學術身份乃是思想史家;確實,幾乎他所有的觀念,都 是藉由對人物,運動,思潮的思想史研究來表達的.相應於此,他的思想著作也洋溢著清 楚強烈的問題意識,從不流於排比材料,或者做即興的詮釋與機械的化約. 柏林的思想史研究,在三個方面造就了這位自有獨特色彩的思想家. 第一,他無意於營造系統的理論,也沒有提出全面的學說.他不是康德,也不是黑格 爾,也不是羅爾斯或者哈伯瑪斯.除了早年的少數專技性哲學文章,他幾乎未再脫離思 想史的脈絡去抽象地談概念.我們無法想像柏林像羅爾斯那樣經營"正義的兩項原則" ,或者像哈伯瑪斯那樣建構"溝通理論";歷史取向,自然更註定了他會迥異於古典的系 統哲學家,或者是十九世紀的社會理論家. 第二,即使接受了思想史的取向,我們也會注意到,柏林的著作通常題材分散,而體 裁也以文章為主.如果我的記憶無誤,除了極早年的"卡爾馬克斯"是為成章節完備的專 書,此後他的作品均是單篇的議論,長短論文,演講,廣播談話,乃至於雜文;發表場所也 往往是在"紐約書評"之類的文化刊物,直到近二十年來才擇其要者逐冊結成文集.而他 討論的主題,則泛及政治哲學,文化意識,歷史理論,近代西方的幾大思潮,俄國思想史, 乃至於維柯,赫曼,哈曼等遭主流思想史淹沒的人物.由於這種著述方式,柏林的影響雖 然廣遠,卻少了一般思想家吸盡一江水的霸業雄圖氣味. 第三,柏林當然有他的"主張",不過這類主張往往是批判性的而不是積極性的,旨在 指出限制而不在堆砌希望,目的在儆醒而不在鼓吹.他的思想當中,幾乎沒有任何許諾 的成份,因為他知道自己無能給人類提供任何解答或遠景;但是他相信,期待解答或遠 景的人,最好對人類的處境稍有了解,以免陷入幻覺.我們稱他為思想家,原因就是他對 於了解人類的處境,做出了人文意識濃烈的貢獻. 在這一方面,柏林的思想在表面上雖然沾染著幾分英國的保守世俗色彩,實質上的 悲劇意識,卻更接近韋伯.我始終不解,淵博如柏林,從容遊走於俄,義,英,法,德多國思 想傳統之間,何以竟然終身不曾正面討論過與他思想接壤的尼采和韋伯?這個問題,或 許將成為當代思想史最有趣的公案之一. 熟悉韋伯"價值多神論"的人,其實已經掌握住了柏林思想的核心議題.柏林深信,人 類所追求的目標和價值不僅雜多,並且互相衝突;這些價值無法形成一個高下各有定位 的層級體系,也缺乏一個可以共量的尺度.價值衝突不僅在團體之間與個人之間都存在 ,在各個人的內心也會爆發.因此,即使是平常人的日常生活,也註定充滿著疑惑,將就, 矛盾,不安,與永遠游移無定的嚮往.可是人類無法忍受這種不確定的存在,於是產生了 對於一元論體系的渴求.柏林認為,西方思想的主要傳統,基本上都是一元取向的.他終 生的批判對象,也就是這種瀰漫兩千多年的一元論傳統. 撇開古典哲學和基督教這兩個龐大的一元論救贖體系不論,近代西方的一元取向, 主要訴諸普遍理性和普遍人性.啟蒙運動,在柏林眼中乃是這整個趨勢的代表.可是藉 普遍理性和普遍人性,真能夠整合價值,解消價值的衝突嗎?可能,代價卻是以開明理性 或者人性需求為名,抹煞多元與差異,將某種秩序和價值觀強加於心靈和社會.啟蒙思 家在這一方面的構想,今天看起來或許童騃無傷.可是各類社會工程師,在後續時代裡 仍然精益求精地設法落實啟蒙運動的原始雄心.他們的成就,在今天我們的生活裡隨處 可見.柏林撰寫"自由的兩個概念",目的即在戮破啟蒙思想躲在"積極自由"說詞之後的 整體一元取向. 西方的反啟蒙傳統,已經發展出了對於一元主義的批判.這也就是柏林專注於挖掘 這個傳統的主要動機.歷史有一個朝向一元終極的直線方向嗎?抽離的理性能夠掌握自 然的多樣風貌嗎?原子式的個人能夠滋生價值嗎?各種文化的獨特性能夠用一套普遍的 標準來臧否嗎?啟蒙與反啟蒙的對立,今天看來或許多已失去尖銳性,但是其背後一元 與多元,普遍與各別的爭執,在當前的多個領域裡,乃以其他方式方興未艾.用政治社會 的理論與實踐為例,普遍主義,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多元化主義,公民身份的普遍權利 與身分差異,乃至於民族主義從"對外求異"到"對內求同"的曖昧性格等等討論,用意都 是企圖安頓一元與多元兩方面的要求.卻又難得其解. 在哲學與文化理論的領域裡,這類爭執就更明顯.不錯,上帝已死,後現代似乎已經 接收了全部遺產.可是,當後現代主義有如尚不解事的頑童,正為嚴父去世後的解放感 而欣喜雀躍時,柏林的不同,或許不在於具體的論點,而是在於他更為了失怙之後的責 任與坎坷前路而憂心焦慮. 作為一個人,柏林距離我們實在太遠.他是英國長大的俄裔猶太人,在牛津大學求學 任教一生,出入英國和歐美的高級文化學術社交圈,個人關懷所在則是猶太民族的命運 .不過他的思想確實有相當的啟發性.閱讀柏林,是一種愉快的經驗.他的文字雖然雕琢 講究,理路與意思卻淺顯易懂.他在文字背後織下了重重關連與視野,可以讓你盡情深 入思索,逐步展現一個豐富的思想世界.對於身在東方的我們,這個思想世界可不是不 相干的.柏林有他雲端的個人生活,不過他市每個知識份子的思想家(而不是學者文人 的思想家).他的去世,我覺得是一個損失.回到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