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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1)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48:40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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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孩(1)
八月時，我就滿三十歲了。
我也有這麼一天吶，一九九九年來臨的那一天開始，
這樣的句子便常常出現在我的腦子裡。就像一般正要
踏入所謂的中年的人一樣，許多年少時拚命想拿來強
說愁的美麗或悲傷的事件，逐漸變成真正的往事。
例如癡迷守候有線電視頻道不知已重播多少次的
[碧海情天]，畫質都不太好了，卻還一次一次讚嘆
，覺得，啊，真的好好看。片尾曲萬芳唱的[一直在
承諾天，別讓真的心改變，命運狂妄的注定….] 響
起時，還是會那樣陷入回憶，多年前的夏天，悶熱的
、不熟悉的台北，緊緊握著電話筒的手指，流了許許
多多的眼淚。
那個人的孩子都好大了囉，遠遠住在南部，比距離
更遠的，是如今我們兩人的世界吧。
我非常喜歡夏天，可能跟我出生在八月的高雄有關，
有著超極大太陽，天空藍得刺眼。有著舒爽大風的
高雄的夏天。一直到高中畢業前，我都住在高雄。每年
六月開始，空氣中會有一種惹人狂喜的什麼東西逐漸擴
散，大太陽下隨風輕輕搖動、閃閃發亮的菩提樹葉卻令
人莫名感傷起來。太陽下山前，玫瑰色的天空與氣味，
總讓我覺得，馬上就要發生一件很浪漫的事了。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我遇見了吹口哨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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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2)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49:41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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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生(2)
雖然十八歲的我與現在的我，彷彿已是相隔了好遠的、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但只要稍微安靜地閉上眼睛回想一
下，屬於一九八七年夏天高雄的風和氣味，就會慢慢浮出
腦海，蟬聲喧天，熱氣從地底蒸發上來，遠處好像有音樂。
五月的畢業考之後，三年級的學生就停課了。考完最後
一科那天是星期六，好涼快的風從東邊大開的窗戶穿過教
室，啪啪啪掀動每人桌上亂放的課本，和我們已經有些舊
了褪色的藍色校服襯衫，從後面的座位向前看，正在收拾
書包的同學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茫然的背影。懸掛在
課桌右邊的綠色書包也因為三年的折騰，軟軟泛白，看起
來有些疲倦。
我們仍去學校旁邊的進學路買了自助餐或乾麵回來教室
吃，當然有人是一邊吃飯一邊讀著三民主義的，我把便當
盒壓在朱天心的[擊壤歌] 書頁下方，以幾乎是趴在桌上
的姿勢邊吃邊讀著。
對面男生大樓的窗戶也全大開著透風，但比平常安靜很
多，不像以前總有人倚窗喊著這邊哪個女生的名字和學號
。
對於學號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懸疑，究竟他們是用什麼
樣的方式知道了那個繡在制服左胸一排小得要命的數字的
呢?
總之，高三學生今天起就要停課了。吃過午餐後，我那
相處了三年的同學們陸續站起來收拾書包，看起來有些疲
憊地從教室前後兩個門離開。我從書頁上抬起臉來注視著
她們藍衣黑裙的身影。
這些人之中，或許有幾位，我們是一生都不會再見面了
吧。我心裡這麼想著。現在的我穿過時光，回看那間位於
忠孝樓三樓三年十二班的教室，想像我從座位上站起來，
奔向剛剛才向我道別的王珍玫，兩年後她會因車禍意外身
亡。我想好好再看她一眼，記住她十八歲那年的美好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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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3)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50:34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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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生(3)
然而，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閃爍著雙眼望向未來的我
們，無論如何是想像不到人生竟然無常無奈的。
同學們紛紛離開後，那天下午教室變得十分安靜，
只剩菩提樹葉沙沙聲響和喧天蟬鳴隨著風吹進。雖然
僅僅十八歲，獨自趴坐在有著微微油漆木頭味的桌椅
上時，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傷。
我一直是個平凡的女生，有著很好的父母與家庭，
也不像一般用功的學生那樣在乎著聯考，在班上雖然
稱不上是最受歡迎的，卻也過得自在愉快。
但那個時刻，竟覺得非常寂寞，不知是因為四下無
人還是那醺人的暖風，我掩面痛哭了起來，眼淚從指
縫滲出，滴在[擊壤歌] 書頁和咖啡色的桌子上，擤鼻
子的聲音與蟬聲混成一片。
不知道哭了多久，教室仍空盪安靜，突然覺得自己
簡直像在演戲，便感到很好笑地取出衛生紙來抹眼淚
鼻涕。風吹在臉上涼涼的，一下子便很振作起來，隨
即就開始大聲唱歌了。
終於畢業囉。我一面這麼想著，一面把襯衫從裙頭中
拉出，脫掉鞋襪赤腳踩在冰涼的滑石地板上。在那個
髮禁剛剛解除的年代裡，高中教官還有著現在已很難
想像的權威，總是眼神銳利地站在校門口盯著所有人
看。[衣服塞進去] 、[有沒有化妝啊] 地教訓大家。
這個時候教官早就回家了罷，何況我已經是畢業生囉.
我拿著粉筆在黑板上亂畫，畫膩了就跳到桌子上，試著
從講台不落地跳過桌椅一路到教室的最後面。
正高興時，突然聽到一種聲音。
突出於原本的蟬叫和遠處微弱的機器運轉轟隆聲之上，
斷斷續續組成一種旋律。有人正吹著口哨，且聲音越來
越近。儘管剛剛是那樣放肆自在，突然出現的人聲仍一
下子把我拉回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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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4)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51:25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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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生(4)
我慢慢轉過身去，口哨的旋律越來越清楚。雖然並
不是那種非常了解流行音樂的人，但那樣的音樂卻逐
漸打開我的腦子裡彷彿失蹤了十分久了的一個模糊記
憶。
啊，好熟的曲子，究竟在哪裡聽過呢？
正在這麼想時，那個男生出現了。他雙手插在褲口
袋裡，緩緩從窗前走過，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他看起
來瘦瘦的。他若有所思地低頭吹著口哨，我則因為太
驚訝，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從這端的窗戶走到最後一個
窗戶。
他的皮膚對一個男生來說，似乎有點白，但眉毛像
劍一樣帶有兇氣，嘴唇薄而鮮紅，看起來不太健康。
不過他的頭髮倒是極符合一個高中男生的形象，短且
亂。
就在他即將要離開我的視線前，口哨聲突然煞住，
男生的臉轉向我，笑了一下。
我實在是太驚嚇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好像也
張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忠孝樓一向是門禁森嚴
的女生大樓，平常男生要進這棟樓都得先向教官報備
的。他是誰呢，看起來一點也不偷偷摸摸，怡然自得
得彷彿一切就該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又平靜下來。我躡手躡腳挪到
教室門口，探出頭張望，走廊空蕩蕩的。遠處卻仍好
像有微微的哨音。
顧不得地上髒，我倚著門滑坐到地上。他一定是天
使吧，我想，上帝派他來安慰我的。輕輕的風吹在臉
上，仰望藍得透明的天空，突然覺得心裡面有個什麼
被解開了，閉上眼，覺得很舒服的淚慢慢滑到脖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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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5)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54:26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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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生(5)
停課後所有高三學生仍可以到學校念書，有大禮堂
或自修教室供選擇。在我找了大禮堂一個靠大窗的固
定座位的第二個星期，有一天中午，當我正與昏昏欲
睡的意識交纏不清時，口哨聲再度響起。
從歷史講義中抬起臉，有一下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那樣堅持的音樂讓我清醒起來。頭上的電風扇嘩
啦嘩啦轉過來又轉過去，周圍的人仍低頭讀書，沒有
人注意到那口哨聲。
我往聲音的來源望向窗外，濃密樹蔭下彷彿有人，
藍色襯衫隱隱約約，我支起雙手托著臉，任他繼續吹
著口哨。
[記得我們倆初見的時候，也就是在那落葉的黃昏
裡，那一天你穿紅色衣裳，俳徊在那裡，不知等誰，
到如今，到如今難忘的背影，希望能有再見的一天，
到如今到如今，難忘的背影，希望能有再見的一天。
]
很多年之後，我突然很完整地想起整首歌的歌詞，
說不出歌名或作者，只是在一些很偶然的時刻，音樂
會突然衝進腦子裡，伴隨著那年夏天的氣味。
他站在那裡，吹了一次又一次，我彷彿可以看見他
的模樣，仍舊的雙手放口袋，蒼白的臉看起來倔強孤
獨。他想告訴我什麼嗎，我的天使會一直為我吹這首
曲子，直到天荒地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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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吹口哨的男生(6)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16 17:44:53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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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男生(6)
吹口哨的男生每天都來到我的窗前，有時他並不
吹口哨，只是站在樹下，遠遠地看過來。不知道為
什麼，他一來我就會知道，好像他會帶著一種特殊
的風一起，輕觸我臉頰，使我抬起頭，正好遇上他
的眼光。
聯考後，我選擇了台北的學校，留長了頭髮，開
始過著嚮往了那麼久的大學生活。當時我有一個日
後將使我心碎的男友，我們常常騎腳踏車在學校逛
來逛去，有時過一座橋，到兩片只要一百元的美麗
華戲院看電影；有時我們爭吵，我一個人走在夜晚
的校園裡哭泣。
不曾再想起吹口哨的男生。
我的男朋友有一張黑瘦的臉，眼睛卻如小動物般
清亮，他說很嚴重的台灣國語。雖然現在即將滿三
十歲的我回想起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喜歡他，但當
時的確是用像卡布奇諾咖啡一樣濃烈的心情愛著他
的。
我們是那樣經常地有著爭執。一天又一次兩人賭
氣對坐著在餐廳吃飯，我索然無味地玩著盤中的燴
飯，台北夏天慣有的悶熱隨著餐廳門開開關關，一
波波撲上身來。
有人在看我。
我突然覺得有什麼亮晶晶的在身旁閃爍，我停下
亂攪食物的湯匙，抬起頭來。
吹口哨的男生坐在餐廳的最角落，仍舊是有些蒼
白的臉，頭髮長了些。他定定地看著我，黑黑的眼
瞳專心地只望著我，彷彿我們並不在這離家鄉遙遠
的台北的一家莫名其妙的餐廳裡。我回望他，一瞬
間蟬聲和高雄夏天的風都回來了，我低下頭，一顆
眼淚掉進盤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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