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流手札(四)＊                              10/Mar/97

1.
   當號稱入冬以來最強的一股寒流侵襲這個島嶼的時刻，你偕著她的手，冰涼
而柔軟的，乘著午夜出發的飛機遠離。籠罩在煙霧中的故鄉於你而言，只是旅行
的起點，不是終結。


2.
   轉機離開香港的時刻，機翼下的螢螢燈火卻突然勾起了某種異樣的情愫，像
要離別某種情境的感覺，某種日子、往事跟青春一類的哀傷，混合了要跨入某類
門欄前的不安。伊已然沈沈入睡，自信而不顧你的惶然跟不安。

   你終只是輕輕握了伊的手，期望由這掌握中去handle自己不安的心，以及挑
擔起一份不可承受之輕來。


3.
   車在這狹長島國的沿岸迴旋而行。許是南歐熱情的陽光感染，胸中自是天寬
地闊起來。橙黃的陽光灑瀉下來，某種叫做幸福的顏色。車在一處濱海公園前停
下，所有的人下車，匆忙搶著美麗的光線拍照。

   你卻只是和伊坐在石椅上，學著路旁的老太太看著海，吹著海風，晒著太陽。
抄襲著所謂幸福的感覺。並期望能一直這樣抄襲下去。


4.
   車在一處叫做Amafi的海灘前停留。兩人走到海邊，佈滿鵝卵石的美麗海灘。
入暮時分，天光隱約迷離，閃爍著幾點漸起的燈火。海水撲打著灘岸，濤洗著你
的思緒。

   想起一篇舊作的句子，在故事將近的部份，你曾這樣預言著：

 『…往事起起伏伏，盡付風中。像被海滔洗過的礁石，姿態不變，多了歲月的
刻痕；坑坑洞洞更多，看似更脆弱了。但也有了苔蘚生長，有了蟹蝦棲身。不再
是枯石，而是有了生命滋延的所在。因為有過裂痕，知道這樣的痛。所以更加小
心翼翼珍惜，不再使它再次受傷、碎裂。因為有了滔洗擊打的經驗，更懂得去包
容生命中必然的缺憾與不安，是相濡以沫的扶持，一同走過的珍惜跟堅持。』

   你被這像是預言又似誓言的文字撼動著，有股抱她的衝動。她機警地逃開。
追逐奔跑，笑意跟愛語，都淹沒在潮來潮往的濤聲之中。


5.
   車在山城中繼續迴旋前行。暮色已沈，混合桔黃色陽光的海水味道彷若可聞，
卻是一點一低消逝在沈沈暮色中。這樣的海灣跟地名，這樣的心情，該配合著什
麼樣的背景音樂呢？最應景的該是Pavarotti的Torna a Surriento吧？要不，
St.Lucia也行。

   結果什麼也不是。不知何人帶來的一塊江蕙的錄音帶，用她略帶滄桑而清亮
的歌聲，為這充滿異國情調的金色沙灘，漫進了一股奇異的、無以名之的鄉愁的
情緒。


6.
   你突然想起那個臉上蕩漾著笑意（現在還在笑嗎？），眼睛大大（老是掉了
一枚隱形眼鏡），說要到花蓮濱海找個國小教書的女孩（是彈著蕭邦的離別曲
嗎？）。妳說，這或許是妳生命中的夢田。你被這宣言式的告白撼動著，就像第
一次被她愛恨分明的情感所震動般相同。

   而後你終只能左支右絀、狼狽不堪的逃開。在每個生命的交叉點，你已慣習
了別人所作的決定，對於虎虎而來的生命列車，在面對衝撞的時刻，你總是機敏
的逃開，然後在錯身而過的片刻嘆息，在嘆息之後懊悔、嗟歎。

   然後開始思念。


7.
   你記得在列車通過鐵橋的時刻，把所有的信件，關於你跟她的，全撕成碎片
灑了下去。於你而言，這是一種特別的儀式，關於告別跟遺忘。就像把骨灰灑在
海中一樣。

   紙屑在風中翻飛著，似乎在重複那幾個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8.
   乘著公車經過那個你早已熟悉的站。因著一張信箋使你對著這站有份特殊的
情感。

   公車震動一下，車門打開，所有的人像擠出罐頭的沙丁魚，一下子空間多出
了許多。掃描著佇立站牌下，或是鹽水玉米攤子氤氳的霧氣前，每個像妳的身影。
在心中溫習著與妳相遇的第一句問答。若再相逢，該如何開口？

   公車陸續擠上更多的人潮。車門關閉後，終得往下個站開去。依然不見妳的
身影。車子緩緩駛離。如同往常一般。


9.
   攤開信紙，該寫什麼給妳呢？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我結婚了。』

   粉紅色的深水炸彈，不希望妳中彈沈默。


10.
   你記得那處叫做Amafi的海岸。如今這幾個字已經化身為一個陶製壁飾，看
守著你們的鎖匙、你們的家，你們的諾言。橘紅色的柳橙也化身為牆上拼貼的壁
畫。圓圓滿滿。

   你常回到那個海邊，在夢中。

   你更常回到那蜿蜒的山路、鐵橋、還有港灣。你依舊坐著公車經過那個熟悉
的站牌，但想望的思念就是這樣淡去了，淡去了。

   你能記得海水激打礁石的聲音，在夢中，在淡水一處海邊，在義大利南部一
處叫做Amafi的海灘，佈滿了鵝卵石的海灘。你曾撿起了一塊石頭，竭盡全力地
擲遠。石頭出手落水的時刻，你也知道，有些東西也要出手跟落水了。你目視著
石頭激起的漣漪，水波的樣式強度振幅跟頻率，是你生命中曾經狂野的記憶，而
後就要遺忘。

   石頭落在海濤中，很快為風浪蓋過。執著伊的手，慢慢踱回車中，暮色漸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