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流手札(三) ＊                           01/20/97 (一)

1.
『寫作是一顆寂寞的星子，在向遙遠的星子放光。』
                                  -- 史坦貝克

   你想到所謂書寫的意義，是在記錄，還是竄改某份記憶，存在或不存在的。
只要下筆，必有取捨。

   說是記憶的描摹，你憾恨起筆端的稚拙，只能以16色的筆調去臨摹這個true
color的世界跟心情，在下筆的時刻，你可以感覺記憶嘩啦嘩啦流過耳際，碎裂
成片的聲音。你遂只能左支右拙地拾揀碎片，無奈地拼湊一副你自以為是的，關
於記憶的風景。

   說是竄改，你吐吐舌頭，覺得有份難為情。電視上的綜藝節目正上演著雞同
鴨講的單元，藝人們戴著耳機，憑藉唇語(以及誇張的肢體語言)傳遞訊息，往往
到最後一句完整的訊息已經變成破碎(及爆笑的)話語。因為專注電視的緣故，對
於父母的問答你聽而不聞；因為有意或無意的忽視及遺忘，你逐漸淡忘別人肢體
或語言傳來的訊息；你對於記憶中的某些成分逐漸模糊淡忘，即使是第一封情書
的悸動、初吻的甜美，以及愛人淡淡的香水味道。


   你有點不甘地攤開手記，打開PC，試圖以不精確的文字去記述或改寫某段
記憶。因為你相信，星子放光縱然遙遠，在千萬億光年後，總在宇宙中的某個星
子可以感受到這曾經的星光。



2.
   陪著父親去買西裝，婚禮上要穿的。不合宜的裝扮(加上不合宜的心情)，在
西門丁來往的新新人類間穿梭著，感覺像是石器時代的遠古人類。


   穿過那條街道的時刻，你想起曾經的那個女孩。說好不准再濫情下去，只是
乘著電梯緩緩上升，那條街道的燈火也朦朧成盈盈星火，像她眼眸放射的光亮，
更像穿梭在蘆葦叢中的螢火點點。你、忽、然、想、起。




3.
   在這台北盆地邊陲最大的沼澤地旁的河堤上，並坐著一對影子。遠處山的倒
影隱約而朦朧，映在這個靜靜的河岸上。百年前曾是熱鬧非凡的港口，而今全為
淤積的泥沙，茂密的紅樹林佔滿。幾隻招潮蟹不安地招舉著鰲手，或是在泥地上
機巧地奔逐著，直到映在泥地上的身影移動了，才匆匆忙忙地沒入泥洞中。


   幾隻夜鷺振翅飛起，讓你聯想到另一種更為詩情叫做鶴的飛禽。『…時夜將
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嘎然長鳴。掠予舟
而西也…』飛鶴之於你，猶夜鷺之於我。江南之於你，猶嘉南之於我。你不也曾
說：塞北之於你，猶台北之於我。


   女孩只是把頭偏靠在男孩肩上，叨叨絮絮說著生活上的種種瑣事。許是腦中
胡思亂想著，女孩的語句入耳後已經被離散成斷斷續續的片語跟聲音。男孩瞇起
眼來，試圖由語調的轉折高低，判讀出女孩的情緒轉折，而不是藉由文字的意義。


   「欸，好無聊ㄟ…，你所說的螢火蟲怎麼都沒出現？」


   男孩把目光眺向遠方，已經放棄了剛才自己跟自己玩的遊戲。小心地吸了一
口氣，唯恐呼吸的聲音擾動了這個寂靜得有幾分詭異的夏夜。女孩又在絮語著，
男孩有一搭沒一搭答著。此刻他的腦中正將吸入的空氣分子分類歸檔：屬於河口
鹹溼、燥熱、腥羶的味道，樹林中腐敗的味道，發酵的味道，更遠處吹來海風的
鹹味。他也彷彿嗅到了對岸山上墳塋的氣味，以及女孩淡淡的髮香。混合成一股
奇異又熟悉的氣味。


   是夏天的味道嗎？



4.
   遠遠的草叢起了一點光亮。初時以為是露珠的反射。等到黃光離葉飛起，像
同時說好似地，千盞萬盞的燈籠騰空飛舞，擾亂了星空，映在河口上，讓人分不
清何處是水，何處是天，何者是星光，何者是螢光。


   他指給女孩看，女孩似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是繼續叨叨絮絮在重複著他
未曾解答清楚過的言語。他忽然明白那是上天突然開了一道細縫給他窺探。遂止
住了亟欲指示的手勢，只是安安靜靜地欣賞著這份上天不意洩漏出來的祕密。

   往遠處望去，河上的觀音山朦朧隱約的背影籠罩在夜幕中。螢光翻飛而起，
在空中形成四個巨大的漩渦打著轉。星光只是更淺小的小漩渦，也在轉著，只是
方向相反。


   他突然想起在別處曾經見過的這幅景象。


   是梵谷的<夜空>。


   他亦想起了春上村樹的一個短篇。而他也終於伸出手指，想要觸摸那螢光。
遠處的黑無邊無際，觸摸到的祇是一片虛空。那光，也只是在他指尖稍前方跳躍
閃動著。



5.
   知道這段情感只像螢光一般，在他還來不及定位出光源的位置時，就已經消
殞在夜色當中。男孩騎車送著女孩回家，沒有一絲憂傷，卻有著作詩的情緒。


   一路上紅燈不斷。每回停下來，男孩總愛撫摸著女孩的手，因夜風吹拂而冰
涼的小手。男孩握著、掐弄著，試著把些體溫(跟愛情吧？他想)傳遞過去。女孩
不語，像玩弄的部份與她的身體無關。知道這段情感只像螢光一般，在他還來不
及定位出光源的位置時，就已經消殞在夜色當中。男孩把詩句在心中默念一遍，
沒有一絲憂傷，祇是不知如何接續下一句。



6.
   送她到巷口的時刻，女孩對他笑笑，以一種很是客氣的笑容：


   「謝謝你今天的照顧。」


   他突然語拙起來，只能訕訕地笑。女孩向他點頭說再見，走進巷子裡。一陣
風吹來，有點寒意。原來身上的外套教女孩穿走了，這樣也好。走沒幾步路，女
孩在巷口喚他，回頭，見她右手拿著外套要還他，以一種很是客氣的笑容。


   他終於也擠出了一個更為客氣的笑容，笑笑對她說：


   「連我自己也給忘了呢。」


   取了外套，說了再見。男孩在街道上踱著步，他鑽進了鬧區，在週末散場電
影的人潮中囚湧著。舉目盡是閃爍的霓虹燈閃爍，像極了河上的螢光。祇是方向
相反。他不覺得悲傷，祇是有份惘然，不知道如何把那句子接續下去。


   他也不感覺冷，一方面是他跟陌生人擦過的時刻，可以竊取一下別人散逸出
來的溫暖；另一則是，女孩的體溫猶似殘留在外套上，烘煖著他未曾解凍過的冬
之心。



7.
   我結婚了。


   背景音樂是Dvorak的<幽默曲>。



8.
   『存活，很粗糙；與存活並行的夢想需要甜美。』你說。

   為了甜美的夢想，我們有了婚紗、婚禮、婚宴等等等以婚字頭做字首，會讓
你昏頭轉向的辭彙。托福GRE必考的基本辭彙，要不然，你怎麼向別人介紹這
段過程？


   說你愛她，然後就住在一起了嗎？



9.
   想逃。她對你說。

   我也是。你說。

   於是兩個人繼續黏貼著喜帖。在一疊疊的喜帖快黏乾了口水，黏麻了舌頭後，
她才突然想到有瓶膠水。取了膠水，繼續貼郵票，寫喜帖，把手弄得紅紅的。她
停下筆來，說累了。敲敲自己的脊背，是有幾分痠疼，已經工作了幾個鐘頭：圈
選名單、打電話確認住址，寫住址、貼郵票、封口。


   站起來，跟她說：「我們逃走好了。」

   「好呀！」快樂地像隻脫困的小鳥。

   其實也沒逃多遠，就在家附近的公園轉了一下，像平常一樣。嫌不過癮，又
繞到師大分部去轉了一圈。運動場很多人，跑步的、打球的。在一處雙槓前站著，
望小朋友拿著球跟狗追著玩。


   夕陽西斜，兩個人的身影越拉越長，終於交疊了在一起。風中有股淡淡的香
氣，來自樹的味道。一個年輕的爸爸推著嬰兒車走著，媽媽在旁陪著踱步。這是
幸福的感覺嗎？男人回頭，面貌依稀似我。

   夜晚，翻出紙來想寫下一些感覺，卻是思緒翻伏，有份莫名的焦慮。打了電
話給她，說想逃。

   她笑笑，回答我，她也是。



10.
『所有有情都蕩漾成星魚，無憂無懼。』
                                   -- 陳黎。<詠歎調>

   帶著所有的祝福跟憂懼興奮哀傷高興種種複雜交織而成的情緒，我們終於參
與了這場演出。演出還好，男女主角在考慮了諸多現實因素後，終於放棄了潛逃
的幻想(或是正如女主角半開玩笑說的，以後逃的機會多的是。)，走進了禮堂。


   結婚進行曲響起，禮砲作響，所有目光集中過來，你腦筋一片空白，祇是牽
著新娘的手，緩緩走著。前導的伴娘點燃了仙女棒，撒放出耀眼的流星。這光芒，
你知道，始終在你指尖前方閃耀著，不可觸及。這光芒，是天上閃爍的星光，是
迴旋河堤上的螢光，是閃爍的霓虹燈，是她眼眶的盈盈淚光，那光緩緩上升，蕩
漾成星魚，迴游在空中。


   祇是這一次，你捏捏了她的手，相信兩個人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