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doreamon.bbs@ptt.csie.ntu.edu.tw (小叮噹與大雄), 看板: story 標 題: 台大映像四 (醉月湖邊)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 (Thu Apr 29 10:57:07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Ptt 一九八七年的醉月湖湖邊 <<未完成之吻>> 記得那天恰好是國民政府宣佈解嚴的翌日夜晚。七月十六號。晴。 似乎被外面街頭鑼鼓升天且鼓動振奮的群眾所帶動,一股強烈而深刻的解放感 開始萌生在每個期待台灣掙脫出新天地的人們心中。那時,民進黨才剛剛成立 ,像一盞爆射出的希望曙光般,振奮著我們這群入世未深、不經事卻滿腦子有 著改革藍圖夢想的大學遊子。 好像我們的這塊土地將會永遠迎向光明般地歌頌著。 那是一個充滿抱負的嶄新時代。各個階層的人們都站出來了。勞工、企業代表 、各界學者、學生前所未有地邁開腳步,台大的自由學風一直以來受到當局打 壓的怨氣也一掃而空。輿論和自由思潮像雨後春筍,像出籠的鳥般旺盛起來。 台大裡,一個小小的政治思想社團,就在幾個抱持熱情的手中醞釀產生。 那個時候,系上的一個女孩邀了我到醉月湖旁,參加他們新成立的社團迎新晚 會。 我們有一個共通點,對政治有著不熟悉的狂熱。 當晚,他們在湖邊辦烤肉露營。當時醉月湖旁邊的樹還不多,並沒有嚴格限 制烤肉的活動。幾個社員們正在打點東西,搭帳篷,升火。由於那是歷史性的 一晚---每個人都是第一回在外頭度過整夜,興奮在即,這也同時是第一次共同 成立這樣的政治性社團,為此,大家有些感動莫名起來。草叢上搭好了營帳, 醃過的肉烤起來也特別的香。弄到大夥兒都飽了,已是日暮時分,弦月剛出現 在天隅一角。雖然準備的烤肉菜色有些簡便,但依傍著月色湖光,反多了份難 得的野趣,加上幾個學長表演些平常不為人知的拿手雜耍當餘興表演,氣氛倒 也嘻嘻哈哈,歡樂中帶些慶典喜氣。倒怎麼看都不像個政治性社團的聚會。 收拾散置一地的烤肉用具後,大夥兒拎著手電筒鑽進帳篷裡開起小組會議來 。我與邀我的女孩兩個人則沿著湖邊漫步,享受這舒服的夜間湖邊景致。細嘗 露氣芬芳,白天悶熱的空氣在此時凝凍了起來,說不出的舒適。天星乍現,夏 夜裡綴得天空閃耀,升起的月就斜掛天邊獨自高掛。兩人走著走著,經過小橋 ,帳篷那頭的喧笑聲漸行遠去。我們來到湖的另一邊。隨意找塊夠大的石頭在 上頭抹去塵沙,兩人便坐了下來。坐離大概三十公分左右。 談笑閒聊之際,女孩輕輕牽起我的手心,說是要看看手相。那是自幼勤習彈 琴的手,女孩笑了,說不曾看過男孩有這麼秀氣的手。月光下紛亂掌紋在女孩 的分析之間變得有條理起來。字字珠璣中我靜靜地聽著,女孩的聲音婉約而清 亮,一如閃閃湖光忽明忽暗,隨飛舞的笑容韻致般地,照映在女孩清麗臉頰上 。湖上微風輕起,不覺間舒暢遍滿全身。女孩那晚穿著長袖白色薄毛衣,淺藍 色熱褲,露出小腿;腰上繫綁一件粉紅襯衫,穿著短襪與NewBalance的跑步鞋。 女孩向我解釋著新社團的一切大要。結果話題不知覺地轉到某一個學長身上 發生的笑話,再轉到另一個學姊遇到的趣事上面。 嘻笑對嘴一陣,突然間無語。 我們對望半餉,才發覺兩人的手已靠得緊緊的,也許是慌了呆了,一時間沒 有分開的意思,一汩莫名情愫霎時滋生。眼前一昏,女孩呼出的與周圍的空氣 ,都熱烘烘的。時間凝滯在虛無的半空之中。 湖對面的帳篷裡傳來民謠吉他的聲音,綿密而低迴,奏著當年紅極一時的Air Supply與Richardmax的forever。到最後四周的聲音都靜了下來,好像所有萬 物都正仔細聆聽吉他一曲曲撥動心弦的旋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倆人自忘情中慢慢甦醒過來。我試著對她放鬆微笑。女 孩則稍微側身閃避,雙頰泛起紅,四處顧盼。低著頭,從未見過的嬌羞突在她 臉頰蘊起,竟是美得不可方物。平日我們總談論著西政思、民族主義、政改之 類的書目;偶也在電話裡聊起明治維新時那幾個日本的偉大作家。說不上太多 的好感,同系已足足一學期,彼此還只是談天論地的普通朋友,不曾交換過些 許內心事。然而剛才就只那短短的剎那,兩條靈魂卻彷彿靠近了許多。時機的 確是奇妙而無法捉摸的東西。邱比特的箭所開的玩笑。 『這好像是第一次,這麼晚還待在外面呢。』女孩低著頭說。 『往後還會持續不停有第二次、第三次,這樣的晚上吧。』我說。 這次換成我牽起女孩的手端詳著,原來女孩的手更是無暇般纖細,我想像著 她用手指翻開書頁的模樣。女孩轉頭回去,靜靜地看著前方湖面。端詳著她的 側臉,我眼前所有的她此刻竟是前所未見的美,驚訝之餘又有些不真實。女孩 眉間的神韻很像初中時的初戀情人,只是我從來沒有去仔細注意過。我把身子 再次輕輕地靠著她。此刻女孩回眸望著我,一邊淺笑著,如同溫柔細緻,寬恕 所有罪孽的女神般包容著我所有的心思。 所有校園外面的世界隔離在腦海之外,湖對面的營火也隔離在小橋的另一頭。 橋的這一頭,則沈浸於完完全全是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妳的眉間,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到剛剛才發現的。』我說。 『咦。以前沒有看出來嗎?』女孩問。 『我是說,以前的我可真笨哪。無視眼前一個這麼美的女孩。總是顧著聊些其 他的事情。』我說。 『哪有...誰叫你總是一付不在乎的樣子,眼睛從來不正眼瞧人。』女孩羞紅了 臉。 沈默一陣。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現在的感覺好好。』女孩說。邱比特的玩笑。 『妳看,就是非得這個時候不可,這樣的季節,這樣缺陷的世界,這樣的景致 。好像我們再拖延下去的話,一輩子就會從此錯過了。』我說。不知道為什麼 我會那樣說。嘴巴好像是全自動的。 『嗯。解嚴的第一個晚上。今天彷彿註定就是獨具特別意義的一天。』女孩說。 『也許這樣舒服的風,台北這麼爽朗的星空,安靜的湖邊燃著營火,還有妳伴 在一邊陪著,永遠就保持這個樣子,那該有多好。』我說。停不下來了。 『我也突然有這種感覺呢。好像外頭的一切再怎麼樣都不重要了。』女孩說。 『萬一只剩下妳伴在身邊,最差的地步,我只奢求還有舒服的風那樣就好了。』我說。 『呵呵。萬一我並不伴在你身邊呢?』女孩滿足地一笑。 『那就一點意義也沒了。妳可是邀我來的人哪。』我說。『我能不能也對妳邀 一個吻呢。』沒等她開口,我的嘴唇在女孩的手背上試探地輕輕一點。而稍後 ,女孩也同樣低頭用唇在我手背上輕輕一點,女孩抬頭望著我,堅定的眼神澄 澈而明亮,她輕點了頭同意,似是以為回報。接下來我把玩著她長秀的手指, 拂著她細腴的臉頰與下巴。我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試探這美好的感覺能到 什麼地步。 不停地在彼此接受的範圍之間來回尋覓,我們挑了一個最適合的中庸點來當 短暫愛情的開始,像原子彈一樣讓它連鎖反應持續爆裂。如此自然而美好,如 此深情卻恰好不膩,如此深刻卻不易遺忘。 當時只差一步,我幾乎就要把自己的唇蓋在她的唇上。而最後我們停止在嘴 對嘴不到兩公分的姿勢,並沒有親下去,嘴唇之間也沒有碰觸,近到兩人可以 感覺到彼此鼻息那樣的近。到這裡就是兩人共同尋覓到的深情最後終點。似乎 再前進一步過去就會掉入濫情的地獄深淵,落入世間男女一慣的俗套。 良久,我們放開手,就好像與生俱來的默契一樣,轉身回復到一開始兩人坐 離三十公分,最原本的姿勢。 有些遺憾。 『剛才那一刻好神奇喔。』女孩閃著眼睛說道。 『嗯。就是這樣,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的。也不會忘記還有我們未完的吻。 』我說。 『好像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了。未完的吻這一生好像就著麼一次呢。』女孩說。 『往後每當孤獨一個人的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看到圓月,就想起我吧。』我 說。 『你也要同樣這麼對我喔,還有看海的時候也可以。』女孩說。 『一言為定。永遠永遠。』 『明天開始我們就把這件事情放在心底,回復原本彼此平淡的關係吧。』 『就這麼約定了。』 我們這麼約定著。最淒涼浪漫處就是這早先約定了是一段不要有結果的短暫愛 情。所以我們拋開了現實的自己,不顧一切地營造這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機 會,好讓生命不致因失去了這一段短暫但永值的回憶而黯然無光。 一點點身體接觸但隨即分離的變相博拉圖式愛情。解嚴的第一個守夜晚上,那 個未完成的吻。 『然後等我們畢業後各奔東西,就可以好好回味曾經在解嚴的第一個夜裡,有 這麼一件事,有對方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未完成的吻。』兩個人嘗試這麼想 著。 ------------------------------------------------------------------------ 步過小橋,兩人慢慢踱回帳篷,湖邊的營火晚會已經開始。社團的學長站在 營火前面一條條地宣佈著事情。接下來大家圍著營火唱歌起舞,女孩就站在我 斜對面,我試圖隔著營火望她,她正神情愉悅地隨著節奏躍動,像是一個落入 凡間的火之仙子般隨火光妖豔起來,自由自在地肆意沈醉屬於青春的舞步裡頭 。女孩有著熟練的舞蹈底子,總能讓窈佻勻稱的身體線條隨伴跳躍音符般優美 。我目不轉睛地竟然看傻了。周遭同時在起舞的黑色人影頓時成為阻擋物。 面前熊熊的營火熾熱難當。透過火光,跳著舞的女孩偶爾回頭朝我淡淡一笑 ,分不清到底是眼前的營火太旺亦或是自眼裡射出的火花,想起適才兩人單獨 親密接觸的影像,與親密中女孩呼出的氣息,眼前女孩又有著成熟身體的曲線 在舞動著。忽然間,我給融化了。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就像一個深酣的 美夢,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空氣中只瀰漫著最熾熱的情火與愛焰。我猛然發情 似地將女孩幻想成情慾的尤物,按耐不住慾火的衝動。拳頭緊緊的握著。 一會兒,當女孩走近並禮貌微笑地向我邀舞,我的意識流更是雜亂無序。摟 著女孩纖細的腰,近距離看著女孩紅通的臉更加讓我控制不住,幾乎炸裂的腦 ,與鼓脹的下體。那真是難受極了。 幸好舞總算安然地跳完。此刻我已是滿頭大汗。 午夜時分,大部分的人都睡著了,營火只餘殘點微弱星光,冒出裊裊的白煙。 我蹲坐在湖邊無神地傻笑。不停地喝烤肉剩下來的汽水來冷卻自己,顯然效 果不彰。女孩像是睡不大著從營帳中走了出來。 『怎麼還在喝汽水呢?』女孩溫柔的問。 『我開始後悔認識妳了。哎。』我說。 『咦?為什麼?』女孩天真地問。 『剛才我們應該一約定好後就馬上分手,我該掉頭就走的。結果妳知道嗎?我 被妳跳舞的樣子深深迷住了,妳剛才跳舞的身體太漂亮,因而把我的慾火全勾 了上來,腦子裡全部都是妳的笑容跟裸體的樣子啊。到現在一直都很難受呢。 』我抱怨著。 『哈哈,怎麼會這樣呢。難怪我剛剛邀你跳舞的時候,總覺得你眼裡怪怪的。 』女孩打趣地笑了。 『我想我是搞砸了,真對不起,原本約定好的事情,可能就要做罷了。如果幸 運的話,美麗如妳,應該會遇到更好的難忘戀情才是。這次真是被我耽誤了。 』我低著頭不停地向女孩道歉著。 『慾火中燒的事情不是睡過一覺就可以忘了嗎?你可以隨意找個別的影像,然 後自己解決,把我裸體的樣子忘掉就好了。我們原本的約定應該還是可以繼續 下去啊。要是這樣就放棄了多麼可惜。一生只有一次解嚴守夜的晚上呢。』女 孩不解的說。 『不,妳不明白。一早回去我會馬上找地方解決的。不過,』我說。『不過癥 結就在於我已經不小心深深愛上妳了,妳的一舉一動都是。這樣子對我們的約 定可是個大錯誤哪。請不用太擔心,我回去以後會試著努力忘記愛上人的事情 。不會太麻煩的。』我繼續說。『希望妳以後仍不嫌棄跟我談論有關政改、日 本文學方面的事情。這一方面妳的見解比我強多了。那麼,沒事的話,我先走 了。』 女孩聽完我的話,點點頭思考了半餉。我轉身就往側門方向離去。 『等一下!』女孩突然叫住我。 『還有什麼事呢?我知道我非常抱歉這件事....』我說。反覆式地道歉。 『哪有這麼容易!你這個笨蛋!』女孩半哭半笑的罵著。 ----------------------------------------------------------------------- 後來女孩與我糊哩糊塗的戀愛好幾年,直到大學畢業後我當完兵回來,就匆 忙地結婚了。 過著還算幸福的日子。夫妻間恩愛體諒與行房的熱情程度相當。 我們一同加入民進黨,幾年之後又退出了。 目前生了一個寶寶。剛滿周歲,兩天前我們一起帶寶寶來到醉月湖邊。 湖邊的樹變多了。好像烤肉生火也禁止了。 故事收尾看起來好像是個喜劇的樣子。不過對我來說卻是個悲劇。 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只發生在解嚴的第一個晚上。當年原本約定好『孤獨一人 時看著月亮就想起對方』的那個女孩不見了哪。而『未完成的吻』也消失蹤影 了。 現在我時常一個人孤獨地看著月亮,卻也想不起什麼人的名字,因此腦筋時常 乾癟地可憐,只能一片空白地惆悵,杵在陽台的欄杆上乾瞪著也是一片空白的 圓月。回到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