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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挪威森林記/御風卷 (45)
發信站: 貓咪樂園 (Sat Jun 19 21:40:01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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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挪威森林記

                  御風卷 



















                  四十五

                向陽的十七歲




















          真的,失去已久的感覺,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












  天邊露出幾許微光。

  十幾萬人從喧騰的廣場緩緩流散,端午節早上,中正紀念堂剛結束一場跨夜的活動。

  眩目的彩燈照耀無人的舞台,直上雲頂的雷射,在逐步亮起的清晨中漸漸褪去神奇
的光彩。

  舞台後方是表演團體的臨時休息區。在朦朧的天光中,發散著凌亂、疲憊、卻又滿
足的氣息。

  我獨自從廣場上走回北一女的休息區。大家都還在,看起來沒有打算解散的意思。
五點剛過,想必尚自沈浸在凌晨演出的熱烈氣氛中。

  「學弟啊,快來吃粽子喔!」演講社一個個子小小的、大家都叫她「文文」的高三
學姊,伸手對我揮了揮:「再不來就沒有了喔!」

  「學姊,你不要管他,」小達拉住她:「我們這個學弟關係發達,有好吃的絕對不
會放過,剛才一定跑去景美那邊吃飽了才回來。」

  「哪有?」我接過高一演講社社員鄭巧怡遞來的粽子,點了個頭表示謝意,對學長
說:

  「剛剛跟貓咪學姊在後頭聊了幾句,哪裡都沒去。」

  「隨便你,愛吃不吃。」小達笑道:「等一下大家要去阿禎宿舍繼續聊,到時候可
沒吃的。」

  「沒關係啦,」演講社社長陳家禎說:「真餓了我也會幫他弄點吃的,換成是你,
我就不管了。」

  「喂喂喂,怎麼有差別待遇啊?」小達瞪大了眼睛。

  「人家用心啊,哪像你!」她笑道:「前兩天叫你來幫忙,跟我耍大牌,晚上表演
,昨天下午才來!」

  「喂,請公假不容易好不好?」小達解釋:「一請就一天,妳以為我們訓育組那麼
好講話的啊?」

  「我覺得還好。」希特勒開了口。

  小達連忙瞪他一眼,大家見狀都笑了起來。阿禎推了小達一把:「太假了啦,大社
長!」

  「妳少聽他胡說,」小達有點糗:「公假都是我在請,他知道什麼!」說著轉頭問
我:

  「凱子,對不對?」

  「對,」我笑道:「你去請特別困難,每次你請不到,希特勒才去。」

  眾人當場放聲大笑。小達惱道:

  「喂喂喂,現在你還不是社長喔!」

  「喂!這樣威脅學弟的啊!」文文學姐出了聲:「天啊,在我們面前就這麼霸道,
平常怎麼虐待學弟的,真是不敢想像。」

  「看吧!」希特勒笑道:「學姊講話啦!」

  「唉……」小達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幹什麼嘛!只不過一個粽子,為什麼會變成
公敵呀?」

  「端午節,」范胖出了聲:「露出原形也是正常的。」

  「你閉嘴!」小達大吼:「今天要不是你出鎚,大家怎麼會丟人!咱們回去還有賬
要算!」

  「是是是,我閉嘴。」范胖一笑,轉頭對我說:「對了,凱子,晚上多虧你啦!」


  「學長多指教。」我笑道。

  「你瞧他那個得意勁兒!」小達哼了哼:「媽的,凱子,也不想想是誰那麼努力訓
練你的?」

  「這還用說,當然是小達學長啊!」

  「對吧,你看人家學弟多乖,」希特勒說:「你有沒有出息啊,粗話都跑出來啦!」

  「不會不會,」我打趣:「學長教訓得是,要不是學長長久以來的教導,今天我怎
麼……」

  「好了好了,別來這套啦!」小達揮手打斷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一定會當社長的,行了吧?」

  「你少臭美了,」希特勒說:「一個爛攤子,人家學弟搞不好還不想收哩!」

  小達搖搖頭,微微一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把。

  「凱子啊,以後你有得累了,自己要注意功課喔。」

  「我知道。」我對他一笑。

  「我啊,唉,」他又歎了口氣,像是想到了很多需要交代,卻不知從何說起的事:

  「四大任務,我還真的不怎麼放心。」

  「學長放心。」

  他想了想,隨即點點頭。

  「現在就交代遺言,是不是早了點?」希特勒再度插話:「後天還有社團成果展,
難不成你又要叫凱子辦?」

  「本來就是他在辦。」小達說。

  「看吧,說你凹學弟,真是一點都沒錯。」文文學姐說。

  「他自己要的好不好?」小達手忙腳亂:「凱子,你自己承認,是不是你說要幫我
辦的?」

  「啊?有嗎?」我裝傻。

  「好好好,沒關係,大家走著瞧!」他又好氣又好笑:「哪一天你當上社長,就不
要被學弟整!」

  「不會不會,」我哈哈大笑:「我對學弟會很好,不會凹人家的。」

  「真是的,我對你還不好嗎?」

  小達哼了哼。

  捧著粽子的大家,聞言不禁又笑了起來。

  天色在笑語中逐漸變亮,經過整夜的活動,眾人都有幾分疲倦了。吃飽喝足,營地
裡參加表演的社員們紛紛告辭。不久之後,場中就只剩下幾個演講社的幹部,以及我們
四個說唱藝術社的社員。

  「走吧,」阿禎看了看剩下的人,拿起書包:「去我宿舍繼續聊。」

  於是大家當即起身,收拾四下屬於自己的垃圾。前腳後腳地,離開了待了整夜的中
正紀念堂。

  此時天上正透著黎明的藍色,像是每一個剛入夜的傍晚,在遠方高高掛著一顆最亮
的星星。月亮逐漸暗去,在清早沁涼如水的空氣中,隱沒祂皎潔圓亮的色澤。

  長空一片遼闊。漸層的顏色,在沒有雲的遠方變換。

  清晨五點半,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在寧靜愉悅的氣氛裡,緩緩開展在我們身邊。

    ﹒

  我走上了舞台,在逗角的位置站定。小憶帶著一個莫名的笑意走到身邊,交給我一
把摺扇。

  我搖搖頭,沒有伸手去接。於是她就把扇子放在黑板的粉筆槽內。

  我四下環顧了一遍,望著上百隻各有心事的眼睛,慢慢地吸了口氣,浮起一個「舞
台式」的笑臉,隨即清了清喉嚨,對大家說:

  「謝謝大家的鼓勵。這個段子是一年前的作品,缺陷很多,請多多指教。」

  說著對小憶一點頭,朗聲報了家門,開始表演。

  小光見我開始說起段子,不禁露出一個十分擔心的表情。他知道這個段子的效果,
也知道我絕對不能在沒有任何更動的前提下,以這段「天安門傳奇」達成壓軸效果。去
年社團成果展的時候我們練過一次,雖然相信他也記不得段子,但是效果如何,小光比
誰都有譜。

  只是,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在今天這樣的場面下,我是不能讓自己丟臉的。「天
安門傳奇」或許不是什麼先天品種優異的段子,但是,別的不說,光憑「說唱藝術社第
一把交椅」這種名目,即使再爛的段子,我就不相信我會說得有多差。

  小憶是練過這個段子的,她知道我什麼記得、哪裡忘掉;同樣的,對於我記得的部
份,她也不一定依照原始段子搭腔。所以,跟她搭句子,或者要丟任何包袱給她抖,都
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

  既然這樣,我心想,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讓她牽著我的鼻子走。對口相聲的表演
方式很多,有全靠逗撐場的、有光靠捧獨支的,表演雙方不見得一定要有絕對的配合。
當然,配合越好,整體效果越強的道理不會變,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丟人是第一要
務,好不好還在其次。因此,我決定根本放棄原有台詞,管他記得不記得,只要講不一
樣的內容,我倆的優勢差異馬上就會被拉平。

  小憶聽我第一句就不是原有台詞,當場緊張了起來,而這就是我在等的機會。去年
表演時兩人密切合作,我知道她最怕講錯台詞。每當這種情況發生,她就會自亂陣腳,
甚至還必須靠我用各種方式,在舞台上當眾設法提詞。是故,三十秒不到,她的表現馬
上就七零八落了起來。

  天安門事件我一直有追蹤,資料比她不知多了幾倍;中共當時發的消息又荒謬,隨
便抓也有可資取笑之處。一年下來,我的撰稿功力當然也比當時好,是故雖然現編段子
很粗糙,但是一方面我會模仿那種官僚口氣,另一方面又有小憶的表現作為對照組,只
過了一會兒,觀眾席上就傳出了比我想像中還好的笑聲。

  與此同時,我心裡不禁浮現了去年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時的場景。當時有十萬人,
我們表演的還是悲劇,范胖放的悲壯音樂突然跑出「仙桃牌通乳丸」的廣告,這種場面
換成任何人一定都是滿堂砸;當時高一的我能把場面撐過,一年之後的今天,這樣的狀
況我能接不下嗎?我能輸給她們這樣小小的奸計嗎?真是開玩笑。

  越這麼想,心裡越有自信。舞台表演就是這樣,只要自己穩下來,一切失誤都可以
被觀眾忽略。我不斷地丟出一個又一個的笑點,而在那些遇到困難,一時沒有主意的時
候,就讓捧哏的小憶去傷腦筋,隨便問她一句話,就爭取到幾秒鐘的寶貴時間,在她的
忙亂中想出新詞,繼續得到我的勝利,並讓她相形之下顯得更弱。

  三個學弟望著我,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就是我們的凱子社長,隨便妳們怎麼玩
,他反正都有想像不到的辦法可以處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小達、希特勒、阿禎與文文學姊他們的笑容。

  他們對我真的很好。相信我、鼓勵我、把我當作一顆明日之星。尤其是希特勒,無
論在什麼樣的艱難壓力下,他都一直保護著我,給我那超過一切話語的笑臉,以及讓我
信心十足的,肩膀上的一拍。這樣的鼓勵,曾經陪我渡過無數的難關。

  不只是他,所有的學長學姊也都告訴過我那些需要知道的,在這一路上走來將會遇
到的陷阱與挑戰;讓我提防,讓我有所準備。

  這樣的好,是我不能報答的。

  然而,他們所期望的,是這樣的我嗎?

  突然之間,我心裡浮現了這個問題。

  沒錯,今天我是被設計的,代表說唱藝術社,求勝求功是我的責任,也是我與說唱
藝術社榮譽所繫。就算是為了三個學弟,我都必須打勝這一場,讓明年的他們,能夠揚
眉吐氣地面對基女相聲社。

  可是,為什麼今天會面臨這樣的挑戰呢?

  當然是我自己種下的禍根。對小憶始亂終棄,是我的錯,不管該不該跟今天的事扯
上關係,這一點都必須承認。

  小憶是受害者,她沒有對不起我。

  而我是怎麼對她的呢?

  她越來越緊張了。我把段子的縱深拉大,隨著信心增長,我對這個當初寫得有瑕疵
的「天安門傳奇」也有了改善的衝動。站在小憶身邊,我正一步步、一句句地,將整個
段子調整成一個真正有反省與諷刺意義的,不純然是搞笑的表演。

  她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準備,也不知道這個段子,會在多久之後才會結束。

  我會勝的,誰都知道,我已經勝了。不說別的,快十分鐘的即席表演,即使是漢霖
的指導老師都不一定做得到。此刻,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我沒有愧對我的職責,沒有
對不起我的社團,沒有對不起這個給我成就感與自信心的地方。

  然而,我突然發現,我對不起小憶。

  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感突然浮上心頭,一意求勝的我,無法解釋地感到了悔意。小
憶容易怯場,我的表現就是她的壓力。沒錯,這是個零和的競爭,我不是比她好,就是
被她算計,再說這個主意也不是我出的。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我現在這樣做的理由。


  今天的事是我種下的因,我當然該承擔後果。

  我該讓她的,一邊再度丟出一個包袱,我一邊想,我是應該讓她的。兩方都知道她
們故意為難,即使我輸了,也不會真的影響到說唱藝術社。我是在為自己求勝,就像當
年跟阿強爭社長一樣,我是為自己,不是為了說唱藝術社。

  小憶更緊張了。

  我對不起自己,我不禁想,我對不起那些因為自己曾經所做錯的,亟待我去彌補改
善的,心裡的聲音。我也對不起小達與希特勒。那些喜歡我、相信我的學長們。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這種勝利有多麼的空虛。

    ﹒

  「喂喂喂,怎麼睡著啦!」

  小達搖了搖希特勒。他翻了個身,糊裡糊塗地咕噥了一聲,又繼續打起鼾來。

  「真是的,一隻豬。」小達苦笑,對我們雙手一攤,擺出個無計可施的手勢。

  「你也別怪他了,」阿禎開口說:「昨天中午就來幫忙,整天下來大家也該累啦。」

  「那也不能睡成這樣啊!」小達說:「約好聊天的,結果躺在妳床上睡覺,這麼累
不會回家啊?」

  「人家主人都不介意了,你囉唆什麼?」文文學姐笑道。

  「奇怪,怎麼矛頭一直對著我啊?」

  「你最大啊,當然要注意言行!」阿禎笑道:「貴社社員到處亂睡覺,社長督促不
力,自然要被民意檢驗。」

  「今天之後他管事,」小達往我一指:「以後別再問我啦,說唱藝術社的事他拿主
意,我不負責。」

  「真能賴,」阿禎說:「第一次開會就這樣,沒想到一年之後還是這個德行。」

  「我賴過什麼了?」

  「那個時候說好幹部開會,結果後來八對一,你是怎麼解釋的還記得嗎?」

  「拜託,多久的事了,現在還在提!」小達說:「我真的沒辦法啊,小傑會混妳又
不是不知道,希特勒……」他看了看床上的同袍,又說:

  「這種人,妳要我跟他說什麼?」

  「你不要笑他,」我說:「自己幹部管不好,還在這裡說人家學長壞話。」

  「對,說得是,」小達沒好氣地說:「別說下學期三個社團的活動了,就後天的發
表會,你要是能讓一個人都不缺席,我他媽社長讓你當!」

  「你社長本來就要讓他當。」范胖笑道。

  「對對對,我不講話,你們都是一國的,」小達哼了一聲:

  「告訴你吧,別說別人了,你們班那個小光就不好說話,到時候……」

  「放心,」我打斷了他:「小光不會對我擺架子。」

  「嘿嘿,希望如此。」他不以為然地冷笑一番:「別等當天開天窗,還要人家演講
社幫忙。」

  「來而不往非禮也,」阿禎又笑道:「學弟一句話,不但這次幫,我還會叫學妹以
後都跟說唱藝術社保持密切關係。」

  「我確定跟妳有仇,成了吧?」小達說。

  「你看你看,」阿禎一樂:「這算什麼學長嘛!我提供資源給你的學弟,跟你自己
辦的社團保持合作,這個人竟然還不高興咧!」

  「哼,我高三之後絕不管事,要那麼高興幹嘛?」

  「真是的,」阿禎笑了起來,對我說:「學弟,反正你們社團也剛成立不到一年,
以後啊,就說社團是你自己辦的,把這個傢伙除名吧!」

  「那可不成。」我說。

  「看吧!」小達接口:「在這裡挑撥離間,也不想想看是誰的學弟!」

  「等等,我還沒說完。」我笑道:「現在不能按照學姊說的做,好歹也要等幹部交
接之後,再給他除名不遲。」

  「對對對,」阿禎大笑:「我就說過嘛,還是學弟考慮得周到。」

  「沒關係,你們親熱吧,」小達又好氣又好笑:「反正我要高三了,他要怎麼玩我
都認了。」

  「我們是很親熱啊!」學姊說,竟然跑過來抱住了我。

  「本來就是嘛。」我笑道,也賴在她身上。

  「天啊,噁心。」小達把頭轉過去。

  眾人看著他的表情,不禁又瘋狂地笑了出來。

    ﹒

  台下響起讓人滿意的掌聲,我虛偽地微笑著,在兩方幹部愕然而複雜的表情中走下
舞台。

  整個基隆女中友誼表演到此結束,不久之後,教室裡響起一片唧唧喳喳的說話聲。

  陳小蕙回過神,走到台前,總結式地說了幾句收尾性的客套話。當然,也少不了感
謝本社這次不辭遠路跋涉而來,並提供四段「讓大家大開眼界」的精彩表演。

  我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位置上。平平靜靜地,等著她提到我。

  果不期然,她隨即轉了話鋒,說到了剛才這段我被設計下,與小憶一起表演的「天
安門傳奇」。

  「在場參加過去年說唱藝術社與本社於實踐堂合辦活動的社員不多,」她說:「或
許學妹們不知道,剛才凱……董社長與本社何副社長所表演的那段壓軸好戲,在段子內
容上,竟然跟去年完全不同!」

  此話一說,台下當即一陣擾攘之聲。

  「在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她續道:「這兩位同學能有這樣突出的表現,
實在值得大家學習。請大家再度以最熱烈的掌聲,謝謝董社長,以及說唱藝術社同學精
彩的演出。」

  相聲社禮貌性地響起了掌聲,漢霖指導老師不可免俗地上台講評一番,對本社「也
」很有禮貌地推崇並小損幾句。不一會兒,活動就在陳小蕙的宣佈下告一段落。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口袋裡掏摸一番,拿著煙打算出去躲避「必然的客套」。
阿丹一聲不響地也站起來,兩人一前一後,沒有交換隻字片語地穿過校園,跑到大門外
頭。

  我點起煙,阿丹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

  「你跟來幹嘛?」我問。

  「看你好不好。」他簡單扼要地說。

  「有什麼不好,」我哼了一聲:「不好能現場編段子嗎?」

  「你別生她們氣。」

  「生什麼氣?」我吐出長長的一道煙霧:「我又沒丟臉,她們那樣玩,叫作法自斃
。」

  「對啊,你厲害。」他微微一笑。

  「少囉唆。」

  「我是說真心話啊!」他嘻皮笑臉的說,一點都不像說真心話:「有謀有勇,您老
是本社趙子龍。」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說:「這種陣仗算什麼勇?耍點什麼臨場換將的小心機,
只怕連你也覺得我賤。」

  「那都是你說的喔!」

  「不然你在這裡皮笑肉不笑的幹嘛?」

  「凱子啊,」他搖搖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不要裝了啦,你這樣已經對她
很好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那種情況還手下留情的。」

  「我幹嘛留情!」我哼道。

  「嘿嘿,對啊,你幹嘛留情?」他笑了出來:「最後一段明明該高潮了,看你的表
情就知道還有更好笑的包袱,結果竟然接回去年的段子!」

  「那又怎樣?」

  「有好包袱,為什麼不抖呢?」他問。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我那個包袱是為她量身訂做的。」

  「怎麼說?」

  「剛才最後那幾句我本來想繞著她,」我解釋:「你可不要跟小光說,當時只要把
包袱一抖,無論她說什麼,之後都會被我接下去的台詞虧得很慘。」

  「對啊,這不是手下留情嗎?」他接口:「要當好人,就不要不好意思承認。」

  「不,那不是當好人。」我搖搖頭:「我只是在想,真的把她比下去,又能證明什
麼呢?」

  「對啊,」他體諒地笑笑:「又能證明什麼呢?」

  我再度歎了口氣。他拍了我一把:「別多想,我先進去當公關,記得抽完煙笑著進
來。」

  「嗯。」我點了點頭。

    ﹒

  傍晚。

  回程的路上,我跟三位學弟仔細分析了一遍今天的表演。從每一個基女的段子,一
直講到他們表演的優點與瑕疵。說起來也是好笑,之前教他們「用心練習、用腦表演」
的訣竅,從來沒見到哪個傢伙真的當一回事;今天這番換將策略一用,三人彷彿發現新
大陸一般,來來去去談論的都是這件事。

  談士屏對我能現場編段子這件事一直很好奇,一直問我訣竅何在。我想了很久,其
實也沒有什麼答案,只能對他說多磨練,有經驗之後,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人。

  約莫五點半前後我們回到了台北車站,三個學弟似乎有點依依不捨,我微微一笑,
想起當年高一時候的自己,於是提議先不要解散,六個人一起到麥當勞聊一聊。

  整天下來大家都餓了,加上演出後必然的興奮,我們邊吃邊鬧地聊得既盡興又愉快
。我知道自己快卸任了,心裡像是有很多話憋著,是故也趁著這個機會,把四大任務、
我當社長至今的所有心得、跟訓導處請公假凹特殊待遇的管道,以及那些像代聯會選舉
、跟演辯社恩怨之類的事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這些事情有很多連小光跟阿丹都不知道,他們一邊聽,一邊也對學弟補充著我沒提
到的注意事項。在這樣的氣氛裡,我突然覺得這才是我知道的說唱藝術社。就像當年小
達希特勒他們一樣,我們盡心地、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經驗,一句句地傳給下一屆的學
弟。

  今天表演結束之後,基隆女中她們表示了地主的「熱情」,在活動教室內擺下了事
先準備好的「廟口小吃席」款待我們。當時我心情有點低落,沒說什麼話,社團的一切
都讓阿丹去發言。而同在席上的小憶,則面無表情地跟學妹說著話,像個沒事人一般,
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

  這樣的情況都看在學弟眼裡,老實說我不大舒服,不過那三個活寶也很識相地沒有
多囉唆。然而,當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小憶終於憋不住,把我拉到外頭去,跟我面對
面地,講了幾句顯然是想了許久的話。

  「謝謝。」

  站在安靜的走廊上,她靜靜地說。

  我不知道怎麼接口,只是搖了搖頭。

  「這半年……」她頓了頓:「你過得好嗎?」

  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我常常想起你。」

  「我知道。」

  「你看起來,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她看著我的臉,輕輕地說:「想不到這麼短的
時間裡,大家都變了那麼多。」

  「是啊。」我終於點了點頭。

  「當時你比較主動,」她說:「記得嗎?那個時候你對阿強可是一步都不讓。沒想
到今天你會讓我。」

  「我沒有讓妳。」我說:「再說,那都已經是過去了。」

  她沒接口,沈默了許久。

  「是啊,都過去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握起我的手。

  「不過……你還是你,沒有變。」

  「妳也是。」

  我終於說,也握住她的手。

  之後我們就沒再多說什麼了。兩人心裡都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已經在幾句對話裡
真正成為過去,而不再是一段在海邊的風雨中,帶著怨懟與愧疚的未完成式。

  像是一個句點,打在我們兩人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間,讓那些莫名的情緒,從今天起
不再是對方的關心。

  此刻,面對著談講中興高采烈的學弟,我突然有一種事情都結束了的滿足感。說唱
藝術社的兩年,無論它們是苦是樂,是好是壞,都將跟小憶一樣,在不久之後成為過去。

  我想起了行將畢業的學長姐,想起了所有關心我的,喜歡我的人。我感謝他們給我
這樣的機會,給我這樣的友誼與照料。真的,由於有了這些記憶,我在成功的日子,也
都有了意義。像是一個連載已久的故事,終於寫到了結尾一般,讓人感到些許的惆悵,
同時卻又令人心滿意足。

  約莫十一點時我們各自回家。告別之前我對學弟宣佈,由於有了今天的經驗,我決
定不再干涉他們樂聲揚演出的練習過程。三個人似乎沒有多少信心,但也願意接下這樣
的挑戰,彼此打鬧著答應了我。就在愉快氣氛中,結束了這個緊張卻圓滿的一天。

    ﹒

  六月十日。

  今天是禮拜天,我跟緻兒約好上陽明山看日出,因此不到五點半我就依約到了她家
門口。她穿了一條直筒牛仔褲,露出一截肚子的無袖上衣,披著一件小外套。

  當時她媽媽送她出門,跟拿著安全帽的我聊了幾句。我沒有預期會見到她家人,嚇
了一跳,傻傻地叫了一聲「伯母」。幸好今天穿得保守,什麼耳環皮褲之類的都留在家
裡;不然給人家看到這麼一個嬉皮,只怕之前的信用額度,馬上就要被取消得一乾二淨。

  我跟她在天母麥當勞買了早餐,不到四十分鐘就騎上了擎天崗。清晨的風很涼,她
坐在我的懷裡,在一片風聲的蒼涼遼闊中,跟亮麗的太陽打著招呼,迎接一個輕鬆、愉
悅而偶然的一天。

  夏天快到了,太陽出來的特別早,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暖暖的陽光,則從山
頂柔和透亮。

  周遭一片寧靜,只有幾聲鳥鳴,迴盪在遠山深谷之間。輕風拂過周身,被陽光洗得
一片澄澈。

  去年今天是說唱藝術社的成果展。不知為何,想到這件事我就心情很好。下禮拜樂
聲揚,之後兩週就是期末考;在這個高二行將結束的早晨,看著壯麗的日出,抱著可人
的緻兒想著往事與未來,給我一種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捧著漢堡的她開了口。

  「哥,等一下要去哪裡啊?」

  「早餐還沒吃完,就想著到別到地方,」我問道:「妳在急什麼啊?」

  「人家只是問問嘛。」她嘟起了嘴。

  我一笑,突然在她的小嘴上親了一下。她嬌嗔一聲,跳了起來,滿臉通紅地說:

  「討厭!吃人家豆腐!」

  「誰教妳嘟嘴,」我哈哈大笑:「有豆腐不吃多可惜。」

  「哼,壞哥哥,」她伸手捶了我一下:「我不要理你啦!」

  「我才不在乎,」我說:「妳不理我,那我就自己下山。看妳等一下怎麼辦?」

  「你走啊!我可以自己搭公車。」

  「好厲害。」我伸手指著山腰:「從這裡走到車站大概要一個半小時,我把可樂留
給妳,記得不要喝太快。」

  「少來,我不會搭便車啊?」

  「對啊,妳這麼聰明,不用我擔心。」我笑道:「提醒妳一聲,看清楚再搭,不要
找上什麼搶犯啊、變態之類的。妳穿得這麼漂亮,只怕……」

  「討厭啦!」她伸手摀住耳朵:「人家不要聽!」

  「不聽就不聽,」我續道:「小心點就是了。」

  「你最討厭了啦!」她轉過身來,沒頭沒腦地對我揮著粉拳,大聲叫道:「說!你
要不要帶人家回去?」

  「冤啊!」我笑著逃開:「是妳自己不要理我的,現在又亂打人。」

  「誰教你吃人家豆腐?」

  「那妳可以吃回來啊!」我笑嘻嘻地說。

  「臭美,」她把臉一撇:「誰要吃你那種爛豆腐!」

  我一笑,沒有接口。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她又問:「等一下要帶人家去哪裡玩啊?」

  「去遠一點怎麼樣?」

  「多遠?」

  「嗯……」我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妳看東區怎樣?」

  「那叫遠啊!」

  「如果妳現在下去坐公車,大概要兩個小時才會到。」

  「討厭!」她叫道:「說正經的啦!」

  「好啦好啦,看情況再說。」我笑了起來:「如果妳可以晚一點回去,那我們去買
一點東西,到長城溪樂園那邊烤肉,然後去逛三峽祖師廟。下午騎車到龍潭那邊看田,
晚上再回來。」

  「哇,好遠!」她高興地說:「嗯,這是方案一,其他的主意呢?」

  「喂,一個不夠啊?」

  「你自己說看情況的,」她笑道:「只有一個怎麼看?」

  「真是貪心……」我想了半晌,又說:「好吧,那再說一個,只有這樣了喔!」

  「哪裡?」

  「這個近一點,」我說:「等一下直接往北騎,我們去白沙灣游泳,下午到淡水吃
海鮮。」

  「等等,這也不近啊!」她插口:「還有,人家也沒有帶泳衣,怎麼游?」

  「可以買啊!」

  「你好浪費!」

  「喔,又沒多少錢,」我歎道:「要不要隨妳啦,我反正都是出錢的。」

  「你好像很不情願喔?」她笑道。

  「不情願我會提嗎?」我哼了一聲。

  「情願不會好好說啊!」

  「真是的……」我搖搖頭,隨即哄著說:「好啦,人家想幫妳買泳衣,想跟妳一起
玩水,拜託拜託,請妳給我這個機會,順便看妳身材怎樣,行了吧?」

  「哼,不正經。」

  「真的正經,還能讓妳胡亂撒嬌嗎?」我微微一笑。

  「你最討厭了。」她把頭一撇,但又偷偷地靠在我的肩頭。

  我滿足地笑著,抱起了她。

    ﹒

  我們離開了擎天崗,兩人決定既不去三峽也不跑北海,還是去台北看電影逛街吃館
子。於是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回到了東區。

  九點左右,大部分的街面都還沒有營業。SOGO倒是開門了,我倆一起坐在二樓窗明
几淨的咖啡店,看著台北市安靜而別具氣氛的街景。

  緻兒點的是冰咖啡。服務生端來了一個裝滿冰塊的高腳杯,將剛煮好的滾燙咖啡倒
入杯中。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整個流程,彷彿開了眼界一樣的表情。

  「真酷。」她不禁說:「原來冰咖啡是這樣做的啊!」

  「這是日本做法,」我說:「歐洲的冰咖啡是直接冷凍。」

  「哦?」

  「對,因為日本人喝咖啡比較淡。歐洲人講究,熱咖啡加冰塊,搞出那麼多冰水,
他們可不肯犧牲咖啡濃濃的香味。」

  「那美國人呢?」

  「美國人根本不會喝咖啡。」我說:「所謂美式咖啡,就像麥當勞那種,又淡又沒
香氣,那個哪叫咖啡?簡直是開水。」

  「這又是你師父說的?」

  「妳怎麼知道我師父?」我一愣。

  「上次去那個舞廳的時候你說的。」她笑了起來:

  「糊塗蟲。」

  「這樣對哥哥說話的啊?」

  「哼,哥哥會吃妹妹豆腐嗎?」她撇起了嘴角。

  「好啦,」我笑道:「可是這樣對老公說話也不對啊!」

  「哎呦,不害羞,什麼老公!」她叫了起來,隨即不好意思地四下看了看:「誰答
應你當你老婆啦?」

  「那不然叫什麼?」我微笑著問。

  她聞言還真的想了一陣。最後噗嗤一笑:

  「還是哥哥好啦!」

  「所以嘛。」我聳聳肩。

  她沒接口,捧著杯子喝起了咖啡。我看著她,一邊欣賞著她那種吃什麼都捧著的模
樣,一邊點起一根煙。

  「哥,你一定要抽煙嗎?」她皺起眉頭。

  「妳覺得不舒服我就熄掉。」

  「還好,我沒有關係。」她說:「可是抽煙對你不好啊!沒事幹嘛抽煙呢?」

  「我有癮啊。」

  「不會戒哪?」

  「哪有妳說得那麼容易?」我歎了口氣:「又不是不想戒,能戒早戒了。」

  「沒毅力的人才這麼說。」

  「我不喜歡妳這樣說我。」

  「不要生氣啊,」她忙道:「我覺得你真的要做什麼事,一定會做到的。」

  「我沒有生氣,」我搖了搖頭:「說實話,妳說得對,我是不想戒。」

  「為什麼呢?」

  「因為啊……」我吐了一口煙:「妳不懂,抽煙可以解悶。平常我們有什麼煩事,
大家都是歎歎氣,但是也歎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抽煙就不同,妳看,吐一口就是一口的
煙,感覺起來就像是把煩惱都吐出來一樣。」

  「你有什麼煩惱的事呢?」她又問。

  「嗯……」我微微一愣,隨即說:「其實也不是什麼煩惱不煩惱。只不過,畢竟有
很多事情要做,要去花精神想。抽煙就像是幫助自己平靜,做起事來更穩重。」

  「話是這麼說,」她接口:「但是我就不覺得不抽煙,你就會怎樣不平靜。」

  「起碼比戒煙平靜點。」我說:「快高三了,我讀書的時候需要煙。」

  「那是短期的啊!」她勸道:「哥,你還有四個月才高三,趁這個時候把煙戒掉嘛
!」

  「看看吧。」

  「沒誠意。」

  「真的啊,」我解釋:「下禮拜有成功有一個畢業生音樂會叫做樂聲揚,之後兩週
有期末考。要戒煙,等兩件事都過完之後再說。」

  「哥,」她把聲音放輕了一些:「為我戒嘛,好不好?」

  「妳剛才不是說不在乎?」

  「我不在乎抽二手煙,」她溫柔地說:「可是,我不要你做對自己不好的事。」

  「我們認識那天,妳就知道我抽煙啊!」我說。

  「對,可是當時我們沒有……」她輕輕地說:「我們沒有這樣的關係。現在人家都
是你的……」

  「我的妹妹了。」我笑道。

  「討厭,」她也笑了起來:「反正一定要人家叫你……叫你老公,對不對?」

  「對。」我哈哈一笑。

  「哼,你不戒煙我才不叫。」

  「妳叫我就戒。」

  「真的嗎?」她提高了一點聲音,高興地說:「你講真的,我馬上就叫!」

  「真的真的,」我打趣道:「可是,妳要叫大聲一點,起碼剛才那個服務生聽到才
算。」

  她回頭一望,吧台至少有十公尺遠。轉回來盯著我:

  「喂,這太誇張了吧?」

  「妳叫不叫隨便,」我聳聳肩:「反正妳一叫,我這包煙馬上就不抽了。」

  「少騙我,」她說:「這包不抽,你又另外去買一包。」

  「我的意思是『從』這包開始不抽。」我笑道:「拜託,不要咬文嚼字!」

  「你說真的嗎?」她又問了一次。

  「真的。」我點點頭。

  「可是……」她為難了一下:「大叫一聲老公喔……很糗耶!」

  「那妳可以說『老公,人家愛你』。」我哈哈大笑。

  她雙頰飛紅,低頭悄悄地看著我。

  「怎樣?」我繼續逗著她。

  誰知道,她咬了咬牙,四下環顧一眼,隨即深深地吸了口氣,當場高聲地喊了出來。

  「老!公!人!家!愛!你!」

  我一愣,沒想到害羞的她,真的會就這樣叫出來。但她隨即又加上了一句:

  「再!不!戒!煙!人!家!就!不!理!你!啦!」

  四周客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我們,臉上露出幾許會心微笑。

  緻兒咬著下唇,對周遭完全不加理睬。只是專注地、也像是期待著看著我,等著我
的回答。

  瞬間我感到了一股強烈的衝擊。完全沒有想到,只是這樣一句玩笑話,她竟然這麼
認真地做了下去。當場感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還是看著我,一點都沒有遲疑。

  我突然想起了薇,想起了她也是認真而堅決的神情。

  良久,我才回過神。看著緻兒尚自通紅的臉龐,輕輕地說:

  「乖,哥戒煙,好不好?」

  與此同時,她那堅定的表情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

  十點半。

  我們離開了SOGO的咖啡屋,牽著手走在忠孝東路上。或許是我承諾要戒煙吧,她看
起來十分高興,走起路來都比平常輕快,嘻嘻哈哈地,簡直比考上大學都開心。

  我心裡感動,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她對我真的很用心。就像一年前的這段時間,
薇對我用心的感覺。

  早上的太陽很漂亮,反射在沿街大樓的玻璃窗上,讓整條街蕩漾著一種閒適的氣息
。路上我抬頭望著大樓間小小的一方藍天,呼吸著周遭跟當年高一時代一樣的,都市上
午的味道,整個心情不禁昂揚了起來。

  緻兒跟每一個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喜歡看地攤小飾品。我自然看不懂那些玩意兒,
是故每當她拎著好幾個明明一樣的耳環項鍊要我品評時,我只能傻笑著說都不錯。

  當然啦,她也會給我一句「討厭」,隨即自己下定主意一個也不買。

  我們穿過早上一片敞亮的頂好廣場,不久之後,就到了國父紀念館。今天紀念館裡
似乎有什麼活動,門口一堆攜家帶眷的人潮,以及各式各樣的小販。

  在她的堅持之下我買了兩個棉花糖,坐在草地上七手八腳地撕著吃;最後又在她因
為藍色棉花糖沾到外套的大叫聲中,陪她手忙腳亂地跑到流動廁所前排隊。

  很奇怪的,跟她在一起,原本耐性不是很好的我,竟然對這些婆婆媽媽的瑣事一點
也沒有覺得不耐煩。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還有一個月才放暑假,此刻我卻有一種「好日
子快過完了」的感覺。或許是陽光好得讓人不安,抑或是我知道高三在即,此刻雖然沒
有騎車上山下海,我卻覺得,比起去游泳或是烤肉,這樣輕鬆地走走,也是一種不可多
得的樂趣。

  她從洗手間擠出來了。肩膀上溼了一塊,比不洗還明顯。我把她的皮包交還,兩人
又走了起來。

  聊著聊著,她突然打住了正在說的話題。對我道:

  「對了,哥,問你一件比較敏感的事。」

  「妳說。」

  「先講好,」她認真地說:「如果你不想聊就直接說,不要勉強喔。」

  「嗯,好。」我點點頭。

  「嗯,我問你喔,」她想了想措詞:「當時學姊跟你在一起的時候……」

  「學姊?」我一怔,隨即會過意:「嗯,知道了。怎樣?」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幹什麼?」

  「在一起啊!」

  「對啊,都做什麼事呢?去哪裡玩呢?」

  「呃……」我想了想,反問道:「妳問這個幹什麼?」

  「人家只是想知道。」

  「其實也沒特別幹什麼,」我說:「大部分都是在她家聊天,晚上去月光和狗混。」

  「出去玩的時候呢?」

  「我們很少出去玩。」

  「為什麼?」

  「因為我跟她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沒多久。」

  「喔……」

  「然後呢?」我又問。

  「沒有,只是問問而已。」

  「緻兒,」我笑了起來:「想問什麼就問,想說什麼就說,哥頂多不想講,不會不
高興的。」

  她吐了吐舌頭。

  「你真賊,怎麼知道人家有話沒說?」

  我不答,等她繼續。

  「其實人家只是覺得……」她遲疑半晌:「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都很讓我,我怕你
不喜歡什麼,可是又不說出來。」

  「沒有啊,」我奇道:「妳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什麼都不講。」

  「咦?」我更摸不著頭腦了:「妳覺得我該說什麼,可是沒有說嗎?」

  「嗯。」

  「比方說?」

  「嗯……」她遲疑片刻:「我舉例,你不要生氣喔!」

  「傻瓜,不會。」我鼓勵道:「說什麼都可以。」

  「你覺得人家對你……」她期期艾艾地道:「跟學姊對你比起來怎樣?」

  「看吧,就知道是這種問題。」我笑了起來:「妳是妳,她是她,不同的人給我不
同的感覺,這有什麼好比的?」

  「哼,這就是說學姊對你比較好。」

  「不不不,看妳怎麼去看好或壞,」我連忙解釋:「妳學姊比我大三歲,懂的事情
比我多。那個時候我又有點呆,跟她在一起的感覺比較……怎麼說呢,緊湊吧,」我頓
了頓:「跟妳就不一樣,妳給我的穩定感比較多,或許妳會撒嬌,但是那不是重點。妳
讓我覺得時間過得比較緩,像是……」

  「哼,快樂的時間都過得比較快,你一定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對不對?」她打岔:

  「還有,誰會跟你撒嬌!」

  「還說不會撒嬌,」我笑了起來:「妳先聽完啊。我的意思是說,之前我的生活過
得比較不……不正常,但是跟妳在一起之後,雖然沒幾天,但是有一種好像是生活都穩
了下來,每天快快樂樂在過的感覺,妳懂嗎?」

  「你真的有快快樂樂在過嗎?」她問。

  「有,」我肯定地點點頭:「只是妳看不出來。我希望妳知道,自從兩個月前我去
找妳之後,這一陣子,我覺得有一種好像回到高一時代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很難形容,」我想了想:

  「這樣,我問妳好了。除了學校功課跟我,有什麼事情會讓妳很在乎,花很多精神
在上面的?」

  「鋼琴。」

  「這種不算。」

  「那……沒有了。」

  「妳會不會偶爾想到一些……類似妳自己活著幹什麼,妳的人生是不是充滿謊言之
類的問題?」

  「一般來說不會。」

  「那妳會不覺得對每一天……不管上學或是假日,都有一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的感覺?」

  「有時候,」她想了想:「但是不常。」

  「所以了,」我微微一笑:「妳跟我高一的時候很像。當時的我,也不會去想這些
有的沒的。」

  「原來這些是有的沒的。」她也笑了起來。

  「本來就是,」我續道:「這一陣子因為跟妳在一起,我都不再會想那些了。生活
比較輕鬆,我也比較會去享受每一天。所以說時間過得比較緩慢,妳懂了嗎?」

  「嗯。」她笑著點點頭。

  「這也就是我叫妳不要跟她比較的理由,」我又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所以…
…呃……每場戀愛由於對象不同,過程與感覺自然不一樣,沒什麼好比的,可以接受吧
?」

  她又點了點頭。

  「對於那些過去的事,我覺得可以去想,但不要讓它們影響到生活。」我摸了摸她
的頭:「跟妳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希望妳也很開心,這樣就好了。」

  「那對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有點不能適應呢?」她問。

  「哪裡不能適應?」

  「你是被我『逼』的啊!」她笑道。

  「嗯,說得也是,」我也笑道:「這樣講起來我也真的挺吃虧的,平常應該是我撒
嬌才對。」

  「你撒啊!」

  「這個……」我遲疑半晌,笑了起來。

  「算了,我不會。」

  「哈哈,那就不要怪我啦!」她拍手笑道。

  我拿她沒辦法,歎了口氣,隨即又牽起了她的手。

    ﹒

  十二點半左右我們走回頂好商圈,在統領後頭的巷子裡,一間叫做「步貓」的餐廳
了解決了午餐。這家店很好玩,有很多隻貓在客人四周繞來繞去。緻兒光逗貓,連飯都
忘了吃,結果害我一個人吞了整鍋的麻婆豆腐。虧我在點餐的時候,還一再求她不要大
熱天點這種菜。

  下午更熱了,陽光照在東區街頭,在路面上浮晃著幾許恍惚的遊絲。雖然是禮拜天
,街頭捷運工程依然在施工,一點點飛灰加上水泥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心情
更好了。於是對緻兒提議去KTV唱歌。

  禮拜天的KTV很貴又要排隊,約莫兩點左右我們才在錢櫃排到了一個包廂。進去時
服務生正手忙腳亂地收拾前面客人吃剩的東西,感覺起來頗有上鼎泰豐吃蒸餃的感覺。

  緻兒跟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起初什麼都不唱,自己點的歌也把麥克風交給我,害
我這種平常不聽國語歌的人也跟著咿咿呀呀你愛我我不愛你地學了好幾首。不一會兒興
致養足,馬上一首接一首,想跟她搶麥克風都無計可施。

  她唱的歌我多半沒聽過,不過都挺有意思的。我這才知道國語歌其實也不是真的那
麼沒有水準。正好一首唱完,她轉過頭,對翻著歌本想找一首披頭的我說:

  「哥,你有沒有聽過『紅蜻蜓』?」

  「我聽過黃鸝鳥。」

  「別鬧啦!」她叫了起來:「聽過沒嘛?」

  「好啦,沒聽過。這是什麼怪歌?」我笑道。

  「小虎隊的歌……」

  「那個聳團還沒解散啊?」

  「討厭,別打岔,」她說:「你知道嗎,這首歌是恰克與飛鳥作的曲喔!」

  「誰是恰克與飛鳥?」

  「哎呀!你真煩!」她惱了。

  「好啦好啦,」我笑道:「紅蜻蜓,怎樣?」

  「我點了,你要唱。」

  「拜託,小虎隊的歌,我又沒聽過……」

  話還沒說完歌就來了。緻兒交給我一把麥克風。

  「哥,跟我學著唱喔!」

  「好啦。」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

  隨著前奏,螢幕上出現一隻很滑稽的蜻蜓,卻是藍色的。我正想打趣,突然發現這
個旋律很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蜻蜓飛走了,跑出幾個國中生,嘻嘻哈哈地奇聳無比。只見字幕出現,緻兒唱了起
來。「飛啊飛啊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遊戲在夢中不斷追逐牠的夢,天空是永恆
的家,大地就是牠的王國……」

  我突然想到,禮拜五那天去基隆女中前,在麥當勞就聽到的就是這首歌。

  「哥,唱啊!」

  「呃……好啦。」我也拿起麥克風,抓起旋律。

  或許是音樂真的很簡單,抑或是訓練有素,主樂章還沒有結束我就能跟上音符了。
這首歌約莫說的是一個小男孩看到蜻蜓想到長大的自己。曲子很輕鬆,可是頗為遼遠;
歌詞很簡單,但不知為何地,卻讓我很感動。

  那天在麥當勞的時候聽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聽見幾句一再重複的句子。不
過光是那樣,就已經讓我想了很多。或許是那天要去基隆女中,心裡預期會見到小憶,
加上之前就想起那些高一辦社團時的往事吧,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
,像是懷舊,卻又抓不到懷念對象的感覺。

  此刻,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歌,心裡不能自制地又湧起了許多雜緒。高二再兩個禮拜
就要結束了,那些在社團裡的時光與故事,就像兩年中得到又馬上失去的一切一樣,即
將走進回憶裡,永遠不再是我所要面對的事情。我有點慌張地發現,在成功中學的日子
竟然已經過完大半;而在這段感覺起來一晃而逝的兩年當中,好像我得到了許多,卻什
麼也抓不住、帶不走。只能在這樣的瞬間,跟緻兒一起相處在小小的包廂裡,聽著歌,
感覺著它們的離去。

  曲子結束了,緻兒滿意地聽我獨自唱完最後一段。她高興地給我拍了拍手,說我唱
得很好。

  我沒有常常唱歌給她聽,只聽她說,在僅有的幾次經驗裡,剛剛那首紅蜻蜓是我唱
過最好聽的歌。

  我對她笑了笑,沒有接口,隨即關掉了麥克風。

    ﹒

  離開KTV的時候約莫四點半,外頭仍是一片漂亮而遼遠的藍天。我心裡滿滿地,牽
著她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地走在熱鬧的東區街頭。

  兩人回SOGO後頭拿了車,我們都不想回家,於是我載著她,加足油門,順著忠孝橋
進了永和,又從永和奔馳到土城,從土城到三峽,一直騎到三峽鶯歌交界處的大橋,我
們才稍事休息,停在河邊的堤防之上。

  緻兒感覺到我的心情有變化,很乖巧地不多說話。一路上緊緊地抱著我,像是告訴
我,不管我在想什麼,她都在我的身邊。

  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滿天都是融融的紅光。站在堤防上,我倆身後拉著一對長長
的影子。

  四周很靜,與適才飛馳於陽光中的感覺截然不同。

  我開了口。

  「黃昏了。」

  「是啊。」她接口。

  「今天我們看了日出,又要看日落。」

  「嗯,很浪漫。」

  「緻兒,」我轉過頭:「謝謝妳,這樣的一天,讓哥覺得很開心。」

  「是我要謝謝哥。」她輕輕地說。

  我沒再說什麼,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回神凝視著即將下山的太陽。

  很舒服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地讓我好滿足。在片刻的寧靜之中,迎接一個正要開
始的夜晚,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傍晚一向給我一種奇怪的壓力,我最討厭在傍晚的時候一個人獨處。這就是為什麼
我從來不在黃昏時逛中正紀念堂的理由。比起獨自承受那種莫名的低落感,即使坐在都
是陌生人的麥當勞都是好的。

  然而,今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欣賞傍晚了。當然緻兒還在我身邊,此刻天也還是
亮的。只是,不明所以地,我確定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怕日落了。就像是想開了什麼
、頓悟了什麼般地,心裡一片開闊;甚至不能想像兩個月前的自己,為什麼會處於那麼
透不過氣的迷惘與失落之中一般。

  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緻兒。」

  「嗯?」

  「黃昏好美。」

  「是啊。」她答應了一聲,知道我有別的想法說不出來,卻也沒有多問。

  「謝謝妳。」

  「怎麼一直說謝謝啊?」她笑道。

  「不知道耶……」我想了想:「就是想這麼說。」

  「哥,」她輕輕地握起我的手,婉聲道:「以後,不管多久,我都會陪你的。好不
好?」

  我點點頭。

  「謝謝妳,」我轉頭看著她,認真地說:「認識妳,真的是一件幸運的事。」

  「這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她說。

  我一愣。

  「哥,」她也看著我,很嚴肅地說:「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去要,才會有的。」

  我沒有點頭或是搖頭,只是默默地想著這句話。

  「我喜歡看你開心的樣子,哥,」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可是,我更喜歡你現在這
樣。」

  「我現在是很開心的。」

  「我感到有點不一樣。」她說。

  「是,有點不同,不光是開心。」我承認。

  「哥,快高三了喔。」

  「所以?」

  「加油!」

  她笑著說,舉起手臂,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

  我不禁哈哈大笑,抱起了她。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了解為什麼滿足了。

  很奇妙的開心與滿足,不用說什麼,就讓我相信她一切都能了解與接受。此刻的她
很體諒、很支持,也很包容。這種感覺,有生以來我只在薇的身上發現過。

  真的,失去已久的感覺,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麼,再說一次謝謝,只怕連我自己也覺得傻。但是,這就是
我現在的感覺,我謝謝她的一切:謝謝她對我的愛與體諒,謝謝她把這些失去已久的、
珍貴的心情還給我;也謝謝她,作為一個圍繞在身邊的天使,帶給我幸運、勇氣,以及
最單純的,最直接的快樂。

  於是,我又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哥。」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地笑著。

  「別再謝啦,人家會害羞呢!」

  「我只有這個可以說啊!」

  「我知道……」她點點頭:「哥,也謝謝你。」

  「緻兒,」我點點頭:「哥知道自己在謝妳什麼了。妳想聽嗎?」

  「只要你不笑人家。」她說。

  「我謝妳的是,因為妳在身邊,我謝謝有妳的存在。」

  我轉過身去,毫不保留地面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由於有妳,日落都變得漂亮了。」

  她睜著雙眼凝望著我,一時沒有說話。我說完了,心裡很踏實,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怎麼啦?」我嚇了一跳,連忙抱起她:「妳哭什麼啊?是我……是我說了什麼嗎
?」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但是又笑了起來。

  我一頭霧水,生怕不小心說錯了什麼。

  半晌之後,她才伸手擦了眼淚,輕輕地說:

  「哥,對不起。」

  「妳到底怎麼啦?」我又問。

  「沒有啦……」她小聲地說:「人家……人家從來沒有聽別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髮,看著她清純可愛的表情,忍不住地,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然而,這次她卻不再讓我走了。

  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輕輕地,卻也熱切地吻起了我。我有點遲疑
,卻不退縮,長期以來努力想跟她延後的這一刻,此時卻也不再堅持。

  於是,第一次地,我們深深長吻,在燦爛的霞光中直到太陽西沈。

    ﹒

  六月十五日。禮拜五傍晚放學時分。

  今天晚上有樂聲揚,說唱藝術社的節目排在第二個,不過談士屏他們中午就去國軍
文藝活動中心排練了。原本我心想三個小高一,處在一堆音樂性社團裡人孤勢單,可能
搶不到時段上台走段子;後來又想,這也是他們學習如何處理事情的機會,加上說好不
干預(當時小達說不干預我,他就真的什麼也不干預),於是還是待在學校,直到最後
一節課的時候,才請公假出校,跑到北一女去找學姊。

  兩週之前小達囑咐我要辦一次與演講社老朋友的聚會,這週以來我一直打電話找人
。高三早就停課了,加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時演講社還有幾個當年是高三的學姊,是
故找齊她們,可真的花了不少工夫。

  聯考在即,大家都沒有時間聚會。因此我特別選了今天,跟所有學長姊約在北一女
門口。反正晚上表演也是為應屆高三辦的,小達希特勒就算看說唱藝術社第一次上樂聲
揚也會出席,是故選今天,也省了他們寶貴的時間。

  約莫四點前後人才算到齊。小達、希特勒、范胖、阿禎,加上包含前任與現任演講
社社員在內的十幾個人,一起跑到忠孝西路火車站前的「綠灣」吃飯。

  說起來也真是的,我最討厭綠灣,東西難吃不說,裡頭又亂亂的,成功青年每期都
會寫那邊的笑話。但是一堆人就是喜歡往那裡跑,前天小達在電話裡要我先訂位時兩人
還爭了半天,要不是衝著他是前輩,我絕對不會去那個鳥地方。

  果不期然,一聽說綠灣,馬上就被三個學姊罵了個臭頭。我連忙解釋:

  「喂喂喂,這是小達學長的主意耶!」

  「學長有令,學姊不高興你也得受著。」小達笑道:「誰叫你是小高二?」

  「拜託好不好,一年多了,還在這裡擺學長架子!」阿禎笑了起來:「你學弟都要
高三啦!」

  「對嘛對嘛,」我笑道:「好歹我也當了人家學長,給點面子好不好?」

  「這裡就你最小,要什麼面子?」小達哈哈大笑。

  眾人穿過重慶南路的人潮,抵達綠灣後,我對大家說:

  「等一下我要去樂聲揚看狀況,會先離席一下,你們如果要先走就打我的扣機。」

  「他們準備得如何了?」希特勒問。

  「還好吧,我沒管。」我說:「基隆女中表演之後他們應該夠穩了,算是一種經驗
也好。」

  「你有把握就好。」小達說:「今晚我們不去了。」

  「為什麼?」我一愣。

  「你的事我都不管了,我管他們幹嘛?」他笑道:「現在啊,就是聯考要緊。」

  「喂,我還跟他們說創社學長要來耶!」

  「凱子啊,你好呆喔,」范胖笑道:「今天這樣的聚會多難得,樂聲揚算什麼?」


  「就是嘛!」阿禎說:「凱子啊,我看你也別去了,大家聊一聊,以後搞不好不大
容易碰頭了。」

  「沒辦法,」我搖搖頭:「今年第一次爭取到樂聲揚,社團裡總要一個學長在。」

  「小光呢?」希特勒問。

  「他去打撞球了。」

  「我就說你罩不住他吧?」小達說:「以前只要不是上台表演,哪次活動他會來的
?那你副社長呢?」

  「阿丹在,但是他壓不下緊張場面。」我還是搖搖頭:「這樣的場合可能有很多突
發狀況,像什麼音樂性社團調動場序啊,或者他們的長袍掛掉之類的。我不在或許他們
也死不了,但總是有點信心。」

  「你聽聽這一套,」小達笑了起來:「喂,當年我們怎麼從來不擔心這種事啊?」

  「廢話,我沒讓你擔心啊!」我沒好氣地說:「再說你也沒好到哪裡去,中新友誼
之夜誰在扯我們後腿的?」

  「看看,來了吧!」小達笑道:「之前我就猜,一年社長當下來,這小子一定要跟
我翻臉啦!」

  「算了,跟你翻臉有什麼用?」我看看錶:「我先告辭了,大家最好聊久點,我大
概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走吧走吧,」阿禎笑道:「辛苦的小社長。」

  我點點頭,隨即急忙離開。

    ﹒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都是人,跟高一至今每次活動一樣地有男有女。說是為高三
辦畢業音樂會,倒不如想成是替在校生找個聯誼的藉口。

  大門左右站著兩個糾察隊的標兵,跟校刊取笑的一樣,站個畢挺累死人,也沒有幾
個人真的把他們當一回事。我亮了一下工作證,隨即跑到後台去找學弟。

  阿丹已經到了,買好了便當正跟學弟一起吃。我微微一笑,想起小光說他是「說唱
藝術社模範媽媽」,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眾人見到我,一臉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當場唧唧咕咕說了一堆。滿嘴都是飯,我
一句也沒聽懂,只得叫他們閉嘴,要阿丹代表發言。

  果然,阿丹對我表示詩朗隊要跟我們換節目。本來他們第七個,現在要換成第二。
老實說前後上台其實沒差,只是大家都想趕快演完出去把各校妹妹,因此,詩朗隊就自
做主張地找訓育組換了場序。

  「詩朗隊?」我一愣:「沒搞錯吧?詩朗隊?」

  「是啊,我以為你知道。」阿丹說。

  「奇怪,怎麼沒人通知我?」我眉頭一皺,當場四下環顧,總算給我找到一個去年
年底比賽時認識的學弟,伸手把他抓了過來。

  「董子凱學長。」學弟很禮貌地跟我點了個頭。

  「今天詩朗隊有出節目啊?」

  「是啊,去年比賽的詩稿,念李白。」

  「怎麼沒人通知我?」我問。

  「這個……」他遲疑了一下,見我神色不善,只得乖乖招認:「我們這次都只有高
一……不敢找學長。」

  「為什麼不敢?」我奇道。

  「學長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

  「說來話長……反正跟代聯會選舉有關。」

  「喔,」我點點頭,接口道:「這次選舉詩社不聽演辯社的話,結果蔡豐富當選,
於是演辯社的詩朗隊學長抵制你們,對不對?」

  「學長英明!」他嚇了一跳,沒想到我能馬上了解狀況。又苦著臉說:

  「更糟的是,高二龍吟詩社幹部由於都是演辯社出身,所以一起退社,我們現在按
照章程是沒有社長的。」

  「那詩社現在誰在管?」

  「小基基。」

  「有幾個社員?」

  「八個。」

  「詩朗隊隊員呢?」

  「只找到差不多二十個。」

  「哪個學長帶隊?」

  「沒有人,都是我們自己練。」

  「練得如何?」

  「勉勉強強啦……」

  「你是詩社的嗎?」

  「不是,我是圍棋社。」

  「好,你去集合詩朗隊,」我點點頭:「我帶你們走一次詩。順便把詩社幹部叫來
這裡集合,我要找他們算帳。」

  「是!」學弟眼睛一亮,立刻飛奔回去傳令。

  阿丹見學弟走遠,當下笑了起來。

  「真是啊,能者無所不能。」

  「少廢話,我還不是為了場序,」我哼了一聲,問談士屏他們道:「除了場序,你
們還有問題沒有?」

  三個人想了想,都搖搖頭。

  「那好,」我拍了他們一把:「我等一下去看看詩朗隊,差不多半個小時後回來。
七點表演開始,之前大概還有四十幾分鐘可以看一下你們的狀況。」說著轉頭對阿丹說:

  「交給你了。」

  阿丹點點頭,嘴裡卻說:「交給他們三個就行了。」

  我一笑,正打算虧他一下,就見到小基基等八個詩社社員一起走了過來。

  我心裡突然浮起一陣暖意。這些學弟半年沒有連絡,我倒是都記得他們的名字。一
陣招呼之後,我把他們帶到後門去,開口問道:

  「我都聽說了。怎麼沒想到來找我呢?」

  「呃……」小基基有點遲疑,徐胖幫他說了話:

  「我們有風聞代聯會選舉的時候,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有默契,所以……」

  我心裡偷笑,上次的戰略真成功。但臉上不動聲色,又問他們道:

  「這是哪裡來的消息?演辯社內部流傳?」

  眾人都點了點頭。

  我聞言隨即放心。於是道:

  「好,不要管那麼多,選舉是選舉,詩朗隊是詩朗隊,我等一下去帶隊看進度。但
是……」我轉了語氣:

  「是哪個傢伙跑去訓育組換場次的?動到我說唱藝術社頭上來,找死嗎?」

  「學長對不起,是我。」阿暉自己招了。

  「為什麼要換?你們都準備得很充分了,是麼?」我繼續追問。

  「事實上,是因為反正……」阿任開口幫阿暉打圓場,我不讓他繼續,當即打斷他:

  「反正也是死,早死早好,是嗎?」

  眾人面有愧色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這樣,換我帶隊,」我下了結論:「場序調動,恢復原來的樣子。我現在
帶一次,等一下說唱藝術社表演結束,我再給你們修個半個小時。保證大家都好看,如
何?」

  「這樣當然好啦!」小基基笑道。

  「可是訓育組……」阿暉道。

  「那個交給我。」我說,隨即揮了揮手:「不要多廢話,集合隊伍,我們現在練。」

  「隊伍已經集合完畢了。」阿暉說。

  我一笑,想起當年死請也不動的詩朗隊,心裡有趣,當下便跟他們一起回到隊上。

    ﹒

  學弟們見到我跟著詩社社員出現,當場都歡呼了起來。我知道詩朗隊有傳統,即使
是高一的小隊員,上這樣微不足道的小表演,對於表現仍舊十分重視,我的出現正是一
劑強心針。於是四下看了看,朗聲說道:

  「各位八字頭學弟,好久不見了!」

  「學長好久不見!」大家齊聲道。

  「聽說大家想早死早超生,」我笑著說,見大家臉上都是一片慚愧,於是又道:

  「去年特優第二名的時候,我們站在金華國中門口發誓明年翻身。大家都忘了,是
不是啊?」

  「不是!」眾人齊喊。

  「好,讓我們把握時間。」我點點頭:「昔年有狂客,我們從第一句報題開始走詩
。這句誰唸?」

  不料,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當下一片鴉雀無聲。

  「喂,連這四句唐詩都刪掉啦?」

  「河馬學長不在,」小基基說:「沒人敢唸。」

  「沒出息!」我大聲說:「沒人敢唸?不敢唸不會改成團誦嗎?」

  「沒人敢從第一句團誦,會接不齊。」阿任說。

  「動腦啊,」我哼了哼:「不會第一句一個唸,第二句第一部團誦,第三句第二部
團誦,第四句全體一起啊?」

  「學長……」阿暉小聲地開了口:「乾脆要不要……學長接下來,跟我們一起上台
?」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當場不禁頓了頓,心裡盤算了起來。

  我要不要接下來?

  當然啊,我又不是吃不下這四句。下學期高三了,去年比賽時就很可惜自己不再有
機會參加詩朗隊。加上比賽當天又心不在焉的,後來一直懊悔自己沒有用心感受「成功
精神」。此刻,這樣的機會,是我做夢都求不到的。

  然而,我還是搖搖頭。反問道:

  「為什麼?我那個處理方法不好嗎?」

  「不是不好……」阿暉說:「開場句是榮譽,我以為學長想……」

  「不錯,我想。」我點點頭:「只是,一個團體的榮譽是別人給的,而不是在團體
內自封的;當然更不能只靠其中的任何一份子爭取。今天詩朗隊沒有這樣的能力,就必
須知道自己不行,我不在,你們就不要榮譽,我接了,你們就覺得這樣很榮譽,是嗎?」

  大家都低下了頭。

  「這樣,我讓你們選,」我說:「你們要我上,我就上,反正我也很願意上。但是
,自己考慮,找我還是自己練團誦?記得這是榮譽問題。」

  「學長都這麼說了,」小基基回頭看了大家一眼:「練吧!不要讓學長對我們失望
!」

  於是我就把這四句的處理方法教下去,順便選了阿暉唸第一句。然後,就讓他們在
或許是十分緊張的心情下走了一次詩。

  我一邊聽,一邊捧著筆記本,記錄所有他們需要糾正與加強的部份。說實話,固然
是人家學長,怎麼說我也半年沒碰這首詩了,許多處理方法都是看他們練習才想起來的
。只是,跟相聲同樣的道理,站在舞台上就是需要氣勢,而這正是他們此刻最缺的。記
得去年比賽時大家都很輕鬆,以那樣的狀態,加上之前的苦練都不能取得第一名,此刻
身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一來要保護喉嚨不能大聲練習,二來什麼關燈強制中斷的招數
都用不上,想把他們在這三十分鐘裡訓練成去年比賽時的水準,只怕有八個董子凱也辦
不到。

  其實詩歌朗誦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好壞,一切只看當場狀況。所以我也沒有逼得多緊
,該講的講一講,該唸的唸一唸罷了。事實上,以我的「身分」,光站在這裡就是一個
最好的激勵,其他的反倒是其次。

  是故,整個三十分鐘裡,事實上我並沒有逐字逐句修,客觀條件也不容許我這麼做
。但是,我不停地在許多獨誦與團誦中間硬生生地喊暫停,以極為緊湊與快速的方法,
不加講解地要他們一再重複那些我覺得有問題的句子。直到整個氣勢逐漸成形的當兒,
那些相信是他們自己練習時已經一再修正,卻老是修不好的問題,就在眾人益發強固的
信心中,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樣的感覺很強烈,雖然我不是上台隊伍,但那種每次比賽時代表成功中學,站在
校外的驕傲與自信,卻通過這樣的練習回到了心裡。或許帶談士屏他們去基隆女中也是
代表成功,但是那樣的場面跟詩朗隊卻是不能比的,純然的兩回事。

  詩朗隊的合作直接而要求紀律,每個成員都是團體裡的一份子,沒有所謂的個人,
即使唸獨誦句亦然。隊員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站在行伍之外,帶著這樣一群原本沒有
信心,此刻卻值得每個人為自己驕傲的團體,我深深地、強烈地感到自己站在這裡的價
值所在。

  三十分鐘過去,整首詩也練過了將近三遍。我見時間不早,大家的狀況也大致有了
個樣子,當即宣佈暫時休息,等到活動開始前,我們再到後台練功。

  許多跟我比較熟的學弟都想留我下來聊聊,但我記掛著回說唱藝術社那邊,因此也
不多加停留,幫他們跟現場訓育組的人員調整好場次異動,馬上又跑回阿丹那邊,繼續
帶談士屏他們三個「自己」的學弟。

    ﹒

  六點四十五分。

  活動要開始了,門口糾察隊已經在處理收票入場;我跟阿丹盯著學弟把行頭穿好,
跟信心十足的三人一番鼓勵,隨即離開了後台。

  這麼緊湊的預演活動把我弄得有點累,我倆跑到附近有名的中山堂冰店買了兩碗冰
,趁著這幾分鐘的閒暇,坐在中山堂外頭的公共長椅上稍事休息。

  「等一下你就自己走吧,」阿丹說:「三個人那邊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不急,」我搖搖頭:「我一時三刻也走不了,詩朗隊上台前還要鼓勵一下。」

  「你不是跟小達他們聚餐的嗎?」

  「對,可是……」我看看錶:「沒關係啦,詩朗隊是第七個節目,表演完頂多也只
有八點出頭。小達那邊應該不會那麼快解散。」

  「忙人就是這樣,」他笑了起來:「社團活動還趕場。」

  「有什麼辦法,都是自己的社團啊!」我聳了聳肩:「對了,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
一起去找小達他們?」

  「算了,你自己去吧。」他搖搖頭:「我入社的時候他們都高三了,本來就不熟。
演講社的學姊我更是一個都不認識。」

  「去年發表會時候那幾個都在啊,鄭巧怡、黃孝慈,還有跟你一起練『談戀愛』那
段的林宛芬,去打個招呼嘛!」

  「不必了,足感盛情。」他拍了我一把:「你自己記得早點把事情結束。省得到時
候那邊散夥了,你又痛不欲生。」

  「為什麼我要痛不欲生?」

  「有人懷舊啊!」他打趣道:「分到社辦的第一天,就把當年去中新友誼之夜的段
子手抄本錶起來掛在牆上,還手書『中新友誼之夜。創社第一次校外公演。一九九八年
十二月十二日於台北學苑幼獅藝文活動中心』的傢伙是誰?」

  「喂,那是社團『史料』,跟這個吃飯打屁是兩碼事!」我抗議:「小光又不管,
社團裡沒人知道當年的事啦!」

  「對對對,在晉董狐筆,你頗有先祖修史之風。」他哈哈大笑:「反正啊,小達他
們以後也不會常常見到了,把握時間多跟老朋友聊聊,這種小場面不要理啦!」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加入詩朗隊之後,人跟詩朗隊就分不開了。就
算一切都可以看,我也沒辦法忍受他們因為沒有學長而緊張。畢竟那是一個很講究學長
制的團體。」

  「我很好奇,」阿丹問道:「難道除了你,詩朗隊七字頭就真的沒有人可以去帶嗎
?」

  「現在都幾點了,問這個是不是嫌遲了些?」

  「不不不,我又不在乎詩朗隊怎樣,」他搖搖頭:「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這
麼捨我其誰。」

  「我怎樣與七字頭的隊員無關,」我解釋:「可以這樣講,詩朗隊由於有太多傳統
跟演辯社密不可分,因此當演辯社的關係切斷之後,可以來的人就少一半。另外,合唱
團團員也是詩朗隊一大勢力,剛才我有順道去看了一下合唱團那邊,但是他們團長是我
老交情,我不好意思拉人到詩朗隊那邊;他們又正好是詩朗隊下一個節目,沒辦法……」

  「等等,你沒弄懂我的意思。」他打岔:「我是說,你剛剛提到『進了詩朗隊,就
跟詩朗隊分不開』,我想了解為什麼。」

  「這個嘛……」我想了想:「說起來複雜。但是簡單講就是感覺很好,我從裡頭拿
到的,我要幫詩朗隊傳承下去。」

  「跟四大任務一樣?」他接口。

  「正是。」我點點頭。

  「但是,凱子,我就是不懂你這種使命感。」他又說:「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
的意義搞不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為什麼這麼說?」

  「很多可能性啊!」他理所當然地說:「事實上這些是都是小事,但是你願意為它
們放棄一些更重要的事,像是功課或者跟老朋友聚會。這樣的使命感,真的有那麼重要
嗎?」

  「你只是好奇,不是在勸我什麼吧?」我反問。

  「當然!」他笑道:「社團的事,從來沒人勸得動你。」

  「好,那我跟你這樣說,」我點了點頭:

  「我無論在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都有過很值得回憶的時光。無論帶隊或自己表演
,都像是……重新過一次那樣的回憶。這就是我使命感的最大動力。我想把我自己的回
憶,也讓學弟們都有,讓我們大家活過的那段日子永遠一再發生,不管發生在誰的身上
。」

  「即使聯考落榜?」

  「沒錯。」我點點頭:「聯考當然很重要,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聯考對我來說
沒什麼意義,上大學也只是為上而上。然而,社團給我的卻直接又明顯。」

  「你不覺得這有點本末倒置嗎?」

  「對,可是我沒說我不管聯考。」我解釋:「我只是在形容心裡的感覺。」

  「好,我懂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我一把:「七點了,我們進去打個氣,然後看
表演吧!」

    ﹒

  七點十分。

  活動開始了,演辯社的主持人說完台詞,口琴社魚貫上台,表演起整晚的第一個節
目。

  我站舞台左側布幔之後,跟欒經聖和黃華綢做最後的對詞。他們三個今天算是十分
輕鬆,我也沒有多擔心。只不過樂聲揚屬於四大任務中頭要任務「打敗演辯社」的一環
,是故這場表演,我還是必須全神貫注地指導到底。

  阿丹從那一頭的布幔後走過來。我問道:

  「怎樣,談士屏有沒有很緊張?」

  「沒有,不過他希望跟你說句話。」

  「好。」我點點頭,把兩人交給阿丹,繞過後台走到對面,見到談士屏。

  「學長。」他對我點了個頭。

  「什麼事?」

  「沒什麼……」他微微一笑:「只是想謝謝你,這一陣子以來給我們的指導與鼓勵
。」

  「不客氣,這是應該的。」我也笑了起來:「幹什麼嘛,這樣聽起來好見外。」

  「不,」他搖了搖頭:「學長你或許不覺得怎麼樣。但是,前一段時間的練習,我
們三個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什麼樣的影響?」

  「我不會說……」他想了想:「總之,我們發現加入說唱藝術社之後,整個生活的
感覺都變得很好。」

  「這是你們努力得來的。」我微笑道。在他比我高一個頭的肩膀上輕輕一拍。

  「但是也要學長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以及心血。」他認真地說:「之後一年,請學
長放心,我們會在社團裡努力,不管是不是幹部。」

  「好,我聽見你這句話了。」我點點頭,想起了剛才跟阿丹的對話,於是道:

  「幹部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跟阿丹小光會有決議;但是你們要記得,不管花了多少
心血與時間,所有花下去的投資,一定是要為了讓你們自己覺得好,而不是對得起或對
不起說唱藝術社這樣的理由。」

  「我不懂學長的意思。」

  「沒關係,有空我再跟你解釋。只要記得,你們確定自己做的事,能讓自己有成就
感與自信心,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頓了頓:

  「放心吧,你現在不懂,明年的今天也會懂的。」

  說完我倆用力地握了握手,我對他鼓勵性地一笑,隨即回到對面,把阿丹拉回了觀
眾席。

    ﹒

  口琴社演完了。演辯社主持人似甘願似不甘願地介紹了接下來的節目。我跟阿丹對
望一眼,就見到聚光燈再度亮起,三人兩邊,從布幔後頭走出來。

  掌聲過去,談士屏穩穩站定,欒、黃兩人則分秒不差地走到他的左右。三人擺開手
勢,清清楚楚地報了名,整整齊齊地一鞠躬,當下說起段子。

  「凱子,」阿丹俯耳過來:「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

  「你有沒有發現,那三個傢伙的動作表情,跟你幾乎都是一個樣子?」

  「那當然,」我疑惑道:「我們教的,當然跟我們一樣。」

  「不不不,」他搖搖頭:「你跟我的台風不同,他們現在的那一套,都是你的影響
。」

  「所以?」

  「你要知道自己在他們心中的角色。」

  「那又如何?以後練習不要開玩笑?」

  「暑假不是要準備國家劇院的表演?」他解釋:「到時候,你記得保持一個超然的
地位。」

  「什麼意思?」我越聽越糊塗。

  「也就是說,不要再以社長學長身分對待他們了。你是偶像,就做偶像的事。」

  我笑了起來。

  「那你呢?偶像二號?」

  「我啊,我當老媽子。」他也笑道:「總有人該負責燒飯洗衣服。」

  我點點頭,隨即把眼神轉回台上。

  他們今晚的表演很紮實,無論動作、身段、語氣或配合都可圈可點。坐在台下,身
為說唱藝術社第一代社員的我,心裡的確覺得十分驕傲與感動。

  或許當年小達希特勒也是這樣的心情吧?我突然想。作為一個學長,他們要的,原
來不過如此而已。

  阿丹似乎沒有了解,其實三人的表演方式,並沒有脫離原本那一套。今天換成我跟
小光,就算加上任何一個人,也絕對不是這種樣子。然而,在這段時間的磨練下,學弟
們已經磨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風格,也正因如此,站在台上的他們,才會
有這樣的自信及穩重。

  正像小光和我。我心想。

  我很感動,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誰能懂。我好希望今天希特勒與小達在這邊,讓
我當著學弟的面,驕傲地對他們說「學長,你們交代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的我很想掉眼淚,但是又說不上一個明顯的理由。
我只知道,如果現在讓我回到去年九月十六日,我一定會對當時漂泊無依的自己說:看
,你會做到的,這一切都將圓滿結束,說唱藝術社的一切,都將是你永生難忘的美好回
憶。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從去年發表會後就黯淡了的聚光燈,終於在今天,再度
驕傲地亮了起來。

    ﹒

  我整了整自己的心情,跟阿丹一起回到後台。三個人滿頭大汗地坐在那邊,愉快而
笨拙地幫對方解長袍上的釦子。我倆一進門就大聲鼓掌,對三人的表現讚不絕口;他們
開心無比,手舞足蹈地自吹自擂。真的,跟當年的小光與我完全同一個德行。

  我對他們說了一段話,簡單扼要地表示了我的滿足與驕傲。正說到此處,身上的扣
機就叫了起來。

  我心裡一沈,知道小達他們要散會了。

  阿丹見我突然不說話,隨即問道:

  「怎麼啦?學長要走了?」

  我點點頭。

  「詩朗隊那邊要搞到幾點?」

  「大概至少四十五分鐘。」

  「他們在綠灣?」

  「嗯,」我點點頭,拿起扣機看了看:「他們打了再會的代碼,大概馬上就要走了
。」

  「那你要不要去跟他們說再見?」

  我遲疑了一下,想起了去年晨光裡的中正紀念堂。

  但是我又想起了詩朗隊。

  「不了,」我搖搖頭,強笑道:「反正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聚會,頂多有點可惜。」
於是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個東西交給阿丹:

  「幫我一個忙。」

  「你說。」

  「趕到綠灣,把這個東西交給一個叫做劉怡麗的七字頭社員。然後幫我帶句話。」


  「什麼話?」

  「你就說,凱子不負使命,賣完了。」

  阿丹接過一瞧,是一個懸著小小的木牌,上書「北一女」三個字,下面有演講社的
社徽,並墜著幾絲紅色流蘇的鑰匙圈。

  「這是……?」

  「沒空解釋了,麻煩你走一趟。」

  阿丹點點頭,隨即跟我們告辭。我又掏出了三個,交給學弟一人一個,對他們說:


  「等一下學長要去詩朗隊,就不請你們去吃一頓了。這是一個深具紀念意義的禮物
,送給你們。」

  三人接過,欒經聖問:

  「學長,這個東西的紀念意義是什麼?」

  「說來話長,簡單說,這代表了我高一的時候,說唱藝術社與北一女演講社的交情
。」我說:「今天時間不夠,下次社團課的時候說,你們先回去吧!」

  三人點點頭,興高采烈地背起書包,剛要走就被我拉住。

  「等等,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啊?」

  三人面面相覷,談士屏首先想起,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揮起他的哥兒們,拿起穿完
的長袍,跟我告辭一聲,隨即跑到後台服裝組去還。

  我笑著歎了口氣,有時候,他們還真的不能讓人放心。

    ﹒

  回到詩朗隊時,大家都已經集合完畢了。台上第四個節目剛開始,此刻離表演還有
差不多二十分鐘。

  既然決定撐到底,我的心情也就不再那麼急躁了。於是把握時間,對期待中的學弟
說: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之中,我覺得你們的表現已經不錯了。所以,我們現在只
走兩次,我希望一次就有水準,有沒有問題?」

  「學長沒問題!」大家齊聲道。

  「好,那我們開始。」我點點頭,大家隨即都站了起來。我對阿暉道:

  「老規矩,準備好就自行開始。」

  阿暉點點頭,眾人安靜了下來。

  唸詩前的寧靜一向是成功詩朗隊的要求之一,以往只要學長一說「開始」,眾人馬
上就會安靜下來,甚至一句話說到一半都會硬生生地嚥回去。此刻,當我看到大家安靜
地如此迅速,心中就不禁感到滿意了一半。

  阿暉等大家都進入了狀況,隨即開始唸起他的句子。

  我閉上眼睛,在平靜中感覺起他們的聲音。

  「念李白」是去年的比賽詩。可是我眼前卻浮現前年的「海祭」。我想到當時制服
上繡著一條年級槓的自己,想到了河馬與希特勒坐在麥當勞,擔心卻又有信心的神情;
想到比賽之後大家放聲大哭的場面,也回憶起在中正紀念堂的水銀燈下,帶著緊張與自
信的,成功詩朗隊的聲音。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想。

  這是今晚倒數第二遍的練習,之後再走一次,他們就要站上舞台。

  自此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參加詩朗隊,感受這樣的氣氛了。

  莫名之間我有點傷感。這樣的感覺與說唱藝術社截然相反,面對談士屏他們,我的
責任讓我感到驕傲;而處身詩朗隊之中,我卻因不再能夠參與而覺得不捨。我突然羨慕
起高一的自己,當時我多笨哪,每天下午還會因為去哪邊傷腦筋,這有什麼好傷腦筋的
,兩邊都好,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那麼地滿足而愉悅啊!

  練習不知不覺地結束了。我回過神,要大家坐下,對他們說了一點小小的問題。依
照小基基的意思,馬上大家就要再走第二遍,但我卻制止了他。

  「等等,我要先說幾句話。」

  「學長請講。」他點點頭,坐了下來。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其實已經很好了,學長不希望你們一直操喉嚨,所以先休
息五分鐘。」我清了清喉嚨:

  「據我所知,今天之後,你們就沒有學長可以帶下一屆的學弟了。所以,大家要知
道,明年的詩朗比賽,成敗完全要看你們自己,學長不能再多為你們做什麼了。」

  大家聞言,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是,事實上,你們該學的其實也都學會了,」我微笑著說:「每一屆學長帶詩
朗隊都是全力以赴,他們會什麼,你們就會什麼。所以,今天你們即使沒有我的幫忙,
其實也可以做得很好,差別只在對自己的信心。」我頓了頓:

  「大家相信學長的話,明年只要你們都在這裡,下一屆的學弟也將會以信任的眼光
看著你們,聽你們的指導,讓你們的經驗與投入,也成為他們的經驗與投入。」

  「我們沒有信心。」小基基忽道。

  「我知道,然而那只因為你們是高一。」我笑道:「相信學長,當你們都升上高二
,必須面對自己的學弟時,你們會做得很好的……就像當初學長們信任我們一樣。你們
誰能說,我董子凱天生就是來帶詩朗隊的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

  「放心吧,」我打氣道:「明年學長在閻羅王班,雖然想必不能下來跟大家一起比
賽;但是只要你們有放學後的練習,記得叫社長給我一張時間表,我有空就過來看看,
好不好?」

  大家聞言,同聲歡呼了起來。

  「我高一的時候,也是詩朗隊隊員的希特勒學長曾經告訴過我一句話。他說,為什
麼成功是最好的,那就是因為學長不怕死。所以,既然如此,」我笑道:

  「學長我也必須遵守傳統。我就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會比詩朗隊得到特優第一名,
洗刷三年來成功的敗績重要!大家說對不對?」

  「學長萬歲!」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喂喂喂,別喊啊!」我笑道:「保護喉嚨,等一下還有演出哩!現在我們練最後
一次,大家不要放出聲,快接慢唸,我們只看速度與默契。」

  說著眾人迅速起身。我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明年即來的壓力,當場再度跟大家走
了一遍這首「念李白」。

    ﹒

  八點整。詩朗隊表演結束。

  詩朗隊自信而滿足地走下舞台,我到後台鼓勵一番,拒絕了他們請我吃飯的提議,
隨即一個人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後門悄悄離開。

  我不想跟他們出去了。事實上,今晚的兩個排練,已經花掉了我所有的精力。不能
跟小達他們一起聊天的失落感,也讓此刻的我十分疲憊。

  要高三了。這個意識在我心裡盤踞了整晚。我知道自己捨不得,但是事實擺在眼前
,不想面對也不成。我好想再過一次這樣的生活,找回我漂泊中失落的高二歲月。我發
現,此刻的董子凱,其實並沒有做好上高三的心理準備。

  正思忖間,扣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連忙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有點失望地掏出銅板,找個公用電話亭撥過去。

  一陣吵雜聲音過去,電話那頭傳出一個女聲。

  「綠灣你好,找哪位?」

  綠灣?我大吃一驚。連忙說:

  「有人扣機,請找一下。」

  「好,稍等。」

  不一會兒,話筒裡就傳出希特勒的聲音。

  「凱子啊?表演結束了沒?」

  「結束了。你們還沒走啊?」

  「走光了,只剩小達、阿禎、范胖跟我。」

  「你們要什麼時候走?」

  「等你了喔!」他笑了起來:「小學弟去指導小小學弟,辛苦辛苦,我們怎麼能放
你鴿子呢?」

  我聞言心裡感動。當下說:

  「好,我馬上到。」

  「不急不急,慢慢走,」他說:「我們決定啦,今天晚上不回家,一起去陽明山看
夜景。你有沒有機車?」

  「有有有,」我忙道:「在成功,我去拿,大概十五分鐘到綠灣。」

  「這麼快啊?」

  「我坐計程車。」

  「這麼趕啊?」他笑嘻嘻地說。

  「對對對,等我喔!」

  我說,隨即收了線。快步走到中華路,伸手攔了輛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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