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一層

發信人: dhdoong.bbs@miau.mat.ncku.edu.tw (道別§小董), 看板: story
標  題: 挪威森林記/御風卷 (43)
發信站: 貓咪樂園 (Thu Jun  3 18:20:10 1999)
轉信站: fhl-bbs!news.seed.net.tw!feeder.seed.net.tw!news.ntu!ctu-gate!news.nct






                 挪威森林記

                  孤寂卷 



















                  四十三

                 給風的頌歌




















               一起走,好不好?











  春天傍晚,華燈初上的東區街頭。

  微風飄盪在身邊,晚霞映照向晚的高樓。

  遠方的天邊,正升起一顆明亮的星星。

  我站在星空花園的欄杆邊,看著日暮時台北市匆促亮麗的街景。點起一根煙,在吞
吐中靜靜地沈澱思緒,期待夜晚的來臨。

  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一年前的此刻,我們在笑語中準備著一頓豐富的晚餐。當時
她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圍著一條淺棕色的圍裙,神情專注地煎魚切菜。而什麼都不會做
的我,則站在廚房門邊,愉悅而幸福地看著她,旋即悄悄地走到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

  那是多麼單純的時候啊!我不禁想。

  的確,單純,這是唯一可以形容那段時光的辭彙。無憂無慮的享受,無怨無悔的愛
與被愛。她像是一個成熟睿智的導師,指引著我的前程;陪伴著我,在漫長的道路上給
我安全感與無止境的喜樂。

  那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充實,也最滿足的經歷。

  只是,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經過了一年的變遷與追尋,一切都開始有所
不同。我得到了很多,卻也在得到的同時失去了它們。我想起「挪威森林」那首歌。是
的,醒來的時刻,除了昨夜幻妙飄渺的回憶之外,只有孤單的自己而已。

  我把煙熄了,彈起的煙頭從濾嘴上御風而起,拖曳著像彗星一樣的煙霧尾巴,從樓
頂飄飛而下,旋即消失在半空中。

  我走進房內,坐在她的床上,抱起了她那把剛換上新弦的吉他。

  去年的今天,她送我一本「賽門.葛芬柯」的歌譜,只因為當時還不會彈吉他的我
喜歡,自己還事先練會了所有的歌。甚至說一些什麼「只不過是想找出兩人共同嗜好」
之類的藉口,以便不給我任何壓力。

  如今,譜仍好端端地在躺在書架上。細心努力的她,卻已經遠在地球的那一端了。

  歎了口氣,輕輕彈起了吉他。剛換上的弦聲清脆明亮,正似她的歌聲,迴盪在空寂
的房間裡,交奏著莫名的孤獨聲響。

  我彈了幾首歌,隨即放下吉他,再度點起一根煙。

  這是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回憶,卻知道已成往事,或許我並沒有真的陷溺在那些
回憶當中吧?眼前的房間是空的,雖然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她的衣櫃與枕頭甚至還有
她的氣息,但我很清楚的知道,那都是往事了。沒有幻象可以騙自己,沒有真正的觸感
與視像,我知道,這些都只存在腦海當中。

  此時此刻,我胸中浮起一股十分躁慮的情緒。想要放聲大喊,也想緊緊地、狠狠地
抓著什麼。

  煙燒到手了,我驟然一痛,但仍忍痛把煙頭夾在指間。慌慌張張地找到煙灰缸熄掉
煙蒂,再跑到浴室泡冷水。

  即使再痛十倍,我心道,也不能讓她的房間有一絲毀傷。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唱著獨腳戲又走回星空花園。天已經暗了,晚風像一張巨大的
絨布,輕輕地將我裹在其中。

  街頭依舊繁忙,敦化南路上整排車流的燈光,照得台北像宮殿一般金碧輝煌。

  我又點了一根煙,吞吐著、胡思亂想著。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下次看錶之時,已
經是晚上八點十五分。

  是時候了。

  熄掉不知道已經第幾根的煙頭,我走回房間,拿起電話,熟練地撥下那組早已熟記
的號碼。

  「是我。」

  我喃喃地默念著。

  是我,初春的早晨,從地球的這一端的我,撥下了她在加拿大的電話號碼。

  兩個月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在這六十天不到的時間裡倏地發生。我有許多話、許
多心事想對她說,想告訴她,跟她共享與分擔。

  然而,在所有的傾吐之前,我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先對她說。不能早也不能晚,
就是今天,台北漂亮的傍晚,加拿大初春的清晨,夜色與晨光交映的此刻才能說。

  帶著微笑,在緊張期待的心情中,我默念著準備了兩個月的那句話:

  「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聽筒裡響起了接通的聲音。

    ﹒

  五月二十六日。禮拜六。

  今天跟緻兒約了中午見面。昨晚睡在薇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一點,我匆匆
忙忙地洗了個澡,換了一套放在這裡的便服,騎了薇的追風,便往北一女的方向趕去。

  今天我要帶她去月光和狗。之前她要求了好幾次,都被我用各種理由推掉。說實話
我是不願意帶她去的,雖然狗弟他們都已經知道我這個乾妹,但帶她來這裡,還是會教
我有一點莫名的罪惡感。

  只是,架不住她一再要求,才趁今天營業之前的時間,帶她去看個究竟。

  放學時分,北一女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我把車放在高等法院外頭,跟一大票各校男
生一起站在門口等緻兒。幾分鐘後就看到她跟兩三個同學一起步出校門。

  她今天戴了一個寶藍色的髮箍,襯托著一身綠衣黑裙,微笑著,愉快地跟大家聊天
。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她顯得十分亮麗搶眼。

  「哥!」她看到我,高興地揮了揮手。隨即告別她的同伴,向我走了過來。

  「咦?你今天怎麼沒有穿制服?」

  「蹺課。」我說:「走吧,我們先去吃午飯。」

  「又蹺課,壞小孩,」她笑咪咪地問:「打算帶我吃什麼?」

  「妳想吃什麼?」

  「嗯……我想吃鐵板燒。」

  「咦?變成肉食動物啦?」我笑道。

  「不可以嗎?人家又沒有吃素!」

  「上次請妳去鬥牛士,妳不是說不愛吃肉?」

  「我可以吃海鮮啊!」

  「鬥牛士也有海鮮。」

  「那個不好吃,」她嘟起嘴:「鐵板燒的比較香,還有飯跟湯。」

  「妳想吃海鮮,那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對她說:「鐵板燒
的海鮮份量都很少,吃得不過癮。」

  「好啊,」她笑著問:「那我們去哪裡吃?」

  「西門町。」

  「那裡有海鮮店嗎?」

  「有蚵仔麵線。如何?」

  「不要!」她急了,忙道:「喂喂喂!那算什麼海鮮?」

  「有蚵仔啊,還有湯跟麵線。價格又便宜。一碗才二十塊,多划得來?」

  「哼,小氣鬼!」

  「呵呵,活該。」我笑著牽起她的手:「誰叫妳說我是壞小孩?」

  「哼!人家要回去了!」她賭氣地轉過了頭。

  「好啦,沒出息的小緻兒,」我笑著拉住她的手:「我請妳去吃鐵板燒,好不好?」

  「哼,這還差不多。」

  她又嘟起嘴,隨即笑了起來。

    ﹒

  今天是一個豔陽天,中午的台北好像比平常都明亮;氣溫不高,倒是飄著溫暖的春
風。我們一起去尚林吃了一頓鐵板燒,約莫三點,就已經到了月光和狗。

  月光和狗很安靜,暗沈沈的大廳空無一人,椅子整整齊齊地疊在桌子上,舞台上七
橫八豎地擺著各種樂器。我打開舞台與吧台的燈光,放了一片英文老歌。

  緻兒坐在吧台,我則幫她煮了一杯咖啡。

  「哥,」她十分好奇地望著四周,接過熱騰騰的咖啡:「原來舞廳就是這樣的啊!」

  「晚上看感覺完全不同。」我說:「別看下午這麼安靜,一到傍晚,擠得什麼妳都
看不到,全是人。」

  「大家都是來跳舞的嗎?」

  「不然怎麼叫舞廳?」

  「可是我聽班上同學他們說,舞廳裡頭很大,我覺得這裡跟他們說的不一樣。」

  「這個地方啊,」我笑了笑:「不是什麼給學生混的場合,倒像是……怎麼說呢,
一個俱樂部吧。」

  「都是什麼人在這裡呢?」

  「什麼都有。我就是一種,其他地痞流氓、賣毒品的也一大堆。妳想不到的都看得
到。」

  「真的啊?」她有點驚訝地說:「哥,你都不會覺得自己不合適來這樣的地方嗎?」

  「妳要知道,」我搖了搖頭:「天下很多事,是看我們怎麼去看它們。就像這裡吧
,我覺得比學校或是其他我們同學去的地方,都給我更多的歸屬感。」

  「是喔……」她偏起頭想了一想,隨即笑了起來:「搞不懂你,算你有理好了……
對了,你的咖啡煮得真好喝!」

  「當然,我有拜師的。」

  她一愣:「拜師學煮咖啡?」

  「對啊。我們這裡的吧台新來了一個很高明的酒保,他的咖啡據說是國手級。所以
啊,我就拜他當師父。」

  「他煮得有多好?」

  「我這杯煮得怎麼樣?」

  「嗯……很精緻的感覺。」

  「那他的咖啡比這杯大概精緻一百倍,」我說:「咖啡跟酒一樣,都有個性。不同
的豆子、炒得不同的深度,甚至不同的水質與水溫,都會影響一杯咖啡喝起來的感覺。
我師父最厲害的地方,是能夠把不同的材料,煮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味道。」

  「這能算是一種本事嗎?」她皺起眉頭。

  「當然啦,小傻瓜,這是了不起的本事。」我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打個
比方妳就懂了。假如妳炒兩份蝦仁炒蛋,一盤放醬油,另一盤放鹽;一盤的蝦仁新鮮,
另一盤的蝦仁放了好幾天。加上蝦種不同,打的蛋又這盤三顆那盤五粒的。妳說這兩盤
能是一個味道嗎?」

  「嗯,這樣說也對,」她想了想:「可是,咖啡是苦的啊,又有很重的香味,假如
加了糖和奶精,喝起來我覺得還不是差不了多少?」

  「不,差多了。」我搖搖頭:「不過他也說喝咖啡不要加糖和奶精,原味最好;一
加其他的東西,除非是本來就在做花式咖啡,或是Irish或Royal之類要加酒的,不然他
甚至可以把咖啡煮成甜的,根本什麼都不必加。」

  「把咖啡煮成甜的?」

  「怎麼講呢?其實就像苦茶一樣,喝起來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後嘴裡會有甘甜的味
道。」

  「真的嗎?」她興致盎然地說:「哥,你會煮這種『苦茶咖啡』嗎?煮一杯給我喝
好不好?」

  「什麼苦茶咖啡,亂起名字,我那只是舉例。」我聞言哈哈一笑:「我可不會。拜
他為師沒兩個月,只不過學了點皮毛。」

  「喔呦,怎麼突然謙虛了起來?」她笑了起來:「跟平常的你不一樣喔!」

  「不要取笑我。」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跟妳說正經的不聽,淨顧著開玩笑。」

  「討厭,不要一直弄人家的頭啦!」她也敲一下以示回敬,還帶瞪了我一眼,隨即
伸手整了整頭髮。

  我任她撒嬌,笑笑地沒接口。只聽她又說:「對了,哥,平常你們都是在這裡表演
嗎?」

  「現在沒有了,之前是。」

  「我都沒有看過你在台上唱歌的樣子耶,唱一首給我聽好不好?」她笑道。

  「不要,沒鼓沒配樂的,我不唱。」

  「拜託嘛!」

  「我們那些歌,沒伴奏唱不出來。」我還是不肯。

  「你不是會彈吉他嗎?」她笑著說:「自彈自唱就好啦,不用那麼講究啦!」

  「我吉他彈不好。」

  「少來!」

  「真的嘛,騙妳幹嘛。」

  「彈一首嘛!」

  「好啦,算妳贏。」我歎了口氣。走到舞台上,拿起了一把可可他們固定放在台上
的備用琴,在舞台邊緣坐下。她也跟著走了過來。

  「妳要聽什麼?」我伸手調音,一邊問道。

  「隨便你,我都愛聽。」她微笑道。

  「嗯,有了,我唱一首自己寫的歌給妳聽。」

  「你自己寫的喔?」她眼前一亮。

  「嗯,不過是早就寫好的,」我笑了起來:「所以,不要對號入座,這不是回敬妳
上次那一首。」

  「哼,誰會跟你對號入座!」她抗議。

  「還有,妳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不唱。」

  「什麼事?」她一愣。

  「聽完之後,我把譜寫給妳,幫我編成一首鋼琴演奏曲。」

  「沒問題。」她取笑道:「幹嘛,想出專輯啊?」

  我搖搖頭,換了個姿勢,對她說:

  「這首歌叫做『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她緩緩覆誦了一遍。隨即回頭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什麼般地,露
出了一個莫名的笑意。

  我看著期待中的她,彈起前奏。琴音當下在空無一人的月光和狗響起。

  她安靜地看著我,隨即閉上了眼睛。

  前奏彈完,我唱了起來。我一邊唱,一邊看著黑暗的四周,心裡忽然浮起一股落寞
的感覺。

  或許是我很少這麼早來月光和狗吧?習慣中的這裡總是既吵雜又擁擠。下午的時間
,位於地下室的月光和狗給我一種奇怪的壓迫感,暗沈沈、濃濃烈列的氣氛,好像有種
力量把我往裡頭拉一般,讓我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其實,小雁解散到今天,我都沒有在心裡上,正面地去面對這件事。最近小嘟不常
出現,森怪也都跟阿仙四下雲遊。平常只有狗弟會固定亮相,幫可可跨個刀,或者喝個
爛醉。

  我一直刻意迴避著月光和狗,因為,在我的認知裡,是我害死了詩聖跟玟。狗弟他
們怎麼想與我無關,只要我這麼認為,他們勸我也是沒有用的。

  自從上個禮拜跟嘉見面之後,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無形中有了某些轉變。我發現,
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容易真正地投入一個團體,和他們水乳交融。在月光和狗也快一年
了,結果是,除了在翠峰湖的那一夜之外,我一直覺得跟他們有一條無形的鴻溝。不管
我再怎麼努力去跨越,到頭來仍然徒勞無功。

  嘉的轉變,讓我發現很多事不能勉強。他讓我明白「參與」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對於月光和狗,我一直在潛意識裡留了一條退路,畢竟他們的生活,跟高中生的我比起
來是如此不同。我必須承認,即使沒有發生那場意外,其實我也不能真正地成為他們的
一份子。

  除非,我也跟他們一樣,放棄我的身分,過著那種沒有目標的,無所謂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若詩聖和玟在世,又或薇還在身邊,或許我可以暫時維持那種狀
況。但是,他們離去後,這個平衡便立刻粉碎,我知道,大家可以聯絡,可以交朋友,
但是我再也沒有理由回來這裡了。

  此刻,當著空蕩的大廳,坐在熟悉的舞台上;唱著自己寫的歌,彈著過去這一年學
會的吉他,我不禁覺得頗為落寞。但是,我同時也在跟這個地方道別。通過這樣的一個
片刻,輕輕地、悄悄地,替自己過去一年來的「家」劃上一個句點。

    ﹒

  轉眼歌已經唱完了。我彈完最後一個小節,隨即放下吉他。

  緻兒一時沒有作聲。只是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像是有什麼話想說。

  我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表情。開口問道:

  「怎麼了?」

  「唔……沒事,」她搖搖頭,隨即點頭道:「很好聽,不虧是哥寫的。」

  我覺得她有點言不由衷,似乎真的有什麼心事。要不然,她早就開始一個勁地鼓掌
了。於是又問道:

  「妳在想什麼?是不是不大好編成鋼琴曲?」

  「可以編,沒問題。」她頓了頓:「只是在想,為什麼你會寫這首歌。」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我問。

  「聽起來好像有種……嗯……做完了什麼事的感覺。」

  「比較輕鬆?」

  「可以這麼說。」

  「這個嘛……」我想了一想:「或許是因為,最近想通了一點事情的關係。」

  「想通什麼呢?」她又問。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不用再放在心上。」我頓了頓:「只要對自己的
生活沒有多大幫助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雲淡風輕?」

  「嗯,」我點點頭:「所以雲淡風輕。」

  「那麼……」她思忖片刻:「你為什麼突然會有這樣的領悟呢?」

  「我也不知道。」我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前兩天去看阿嘉的關係,我覺得做完
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所以其他的事也都跟著想開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又想了半晌,隨即對她微微一笑:「或許跟妳的出現也
有關係。這一陣子有妳的陪伴,我覺得心裡的話有人可以傾訴,這種感覺很好。」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大概是這樣吧,」我拉起了她的手,續道:「緻兒,我該對妳說聲謝謝。因為有
妳,這一陣子我很有安全感……有一種像是找到什麼一直在找的東西的感覺。」

  她似乎很滿意,握著我的手稍微緊了幾分。

  「所以,」我下了結論:「緻兒,謝謝妳。」

  「不用客氣。」她點點頭:「哥,你也是。」

  兩人握著手,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那水亮的眼神望著我,像是正在考慮什麼重要
的事情,默然之間,映照著舞台上亮麗的燈光。

  我靜默半晌,等她開口。只見她雙手一動,像是要放脫我的掌握,但瞬間又改變了
主意。

  月光和狗靜靜的,時間彷彿凝結在冷氣的聲響裡;舞台上的燈光有點眩目,讓空蕩
的大廳顯得一片漆黑。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低下頭,緩緩地打破了沈默。

  「哥。」

  「嗯?」

  「你要高三了。」

  「所以?」

  「會不會擔心?」

  「還好。」

  「那還是擔心了嗎?」

  「嗯,有一點。」

  「高三之後,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出來玩嗎?」

  「看情況,」我說:「希望能。」

  「嗯,我也希望。」

  她說,隨即又沈默半晌。

  「緻兒,」我輕輕地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點了點頭。

  「那就說出來,」我微笑著鼓勵她:「說什麼都可以。」

  「我……」她把頭轉過去,避開我的注視。輕聲地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

  「盡管問。」

  「我……」她頓了頓,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對我說:「我想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是
什麼。」

  我早就料到她要問這個問題,但是,仍舊愣了半晌,一時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她頗為緊張,似乎對我未知的沈默有幾分不知所措,轉過了頭,默默地看著我的表
情。

  我想上一會兒,對她說:

  「緻兒,答應我,幫我編剛才那首歌的鋼琴譜。」

  她點了點頭。

  「編好之後,我跟妳一起合奏。」我說:「有機會的話,找個沒人的地方練習,我
想把我們的合奏錄起來。」

  她不解,怔怔地看著我。

  「答應我,一起合奏,好嗎?」我又說。

  「嗯。」她又點了點頭:「哥,不要逃避問題……」

  「別急,我還沒說完。」我打斷她,問道:「緻兒,從我們認識到現在,其實還沒
有多久,對吧?」

  「嗯……」

  「妳了解我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但是,我覺得現在不是時候。我跟妳的感覺不對。」

  「人家又沒有……」她小聲地說。

  「妳有,很明顯了。」我說。

  她低下了頭。

  「那……哥……」

  「嗯?」

  「那……你是在拒絕我,對不對?」

  「不。我想要說的是,」我搖搖頭:「或許,我們都該給對方一點時間。」

  「我懂……」她點了點頭。

  我微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有壓力,哥不介意妳說出來。」

  她沈默不語。我續道:「緻兒,我跟妳說,很多事情越是想得嚴肅,結果就越是不
好。我知道妳對我一直很有好感,但是感情就是這樣,放輕鬆,一切才會變得比較好的
。」

  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輕聲道:

  「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個樣子?」

  「傻話,」我笑道:「妳這樣是很正常的。我只是希望妳輕鬆一點。雲淡風輕,大
家都想得開多好?」

  「嗯……」

  「所以了喔,高興一點,不要都不說話。」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哥跟妳在一起很
開心,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剩下的事看緣份吧。好不好?」

  她動了一動,咬著下唇,沒有接口。半晌後,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淚。

  「咦?」我一愣,連忙抱起了她:「妳怎麼啦?」

  她搖了搖頭。

  「不要哭啊,真是的……」我連忙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把頭擺了過去。

  「好啦,算我不對好不好?」我搔了搔頭,有點不知所措:

  「哥說錯話啦,妳不要介意。我只是……」

  「你沒有說錯話。」她忽然出了聲。

  「那……」我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她又開了口:「對不起,你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接過我的手帕。

  「我會告訴你的,」她說:「只是不是今天。」

  「還賣關子啊?」我笑道。

  「哼,誰叫你欺負人家。」她說,終於笑了起來:「就是要賣關子,氣死你這個情
聖!」

  「我可沒說我是情聖喔!」

  「你啊,」她歎了口氣:

  「比情聖還糟糕。」

    ﹒

  四點半。

  我們離開了月光和狗,一起騎車到仁愛路誠品喝了兩個小時的下午茶。傍晚的天氣
很舒服,飄著像夏天一樣暖暖的風。兩人決定散散步,於是把車子擱下,沿著敦化南路
往國父紀念館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們聊了許多心事。她很坦白地對我表示了愛慕,但是又說,只要覺得時機不
夠成熟,我都不必介意她的心事。她所要的,只是跟我在一起的感覺。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想起了當時剛跟薇表白的那一段日子。說真的,現在想起來,
當時的一切其實都很單純。生命中沒有什麼複雜的考慮,所碰到的,只是愛與不愛,要
或不要,直接的接納與理所當然的享受而已。

  我隨即又想到,其實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這一路走下來,我身邊所有的親友及
伴侶都是一些很單純的人。沒有人對我使壞用心機;他們對我的付出,也都是基於十分
直接的用心。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看著緻兒紅噴噴的臉龐,我不由自主地想對她
更好一些。

  她沒有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瑣事。我微笑地看著她,心裡
突然覺得——其實,真的跟她在一起,也算是一件不錯的事。

    ﹒

  六點十分。

  天色已晚,我們跑到國父紀念館旁邊吃了一頓日本料理。緻兒很省,都叫一些什麼
花壽司之類,花不了多少錢的東西;我則一再叫她不要客氣,東點西點,又生魚又燒烤
的,結果也是花了不少錢。

  很奇怪的,我很喜歡看著她囉囉唆唆的表情。或許是她其實不會真的很囉唆,或者
說,我身邊的朋友都只是給我建議,並不會跟我說什麼「不行」「不准」之類的話吧?
看著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又唸我的樣子,實在頗有趣味。

    ﹒

  八點半。

  時間還早,我們一起去忠孝東路看了一場MTV。我們挑了一片「午夜狂奔」,兩個
人坐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裡,看著片中勞伯狄尼洛的那副倒楣相捧腹不已。

  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半了。她吐著舌頭說要趕快回家,於是我們便搭計程車回
仁愛路圓環拿車。

  晚上有點冷,她在後座縮成一團。我把身上薄薄的小外套給她披上,隨即發動了車
,奔馳在晚上的台北市。

  沿路我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靠在一起。她抱著我,似乎有點發抖。我一言
不發,卻騎得更快了。

  約莫十一點前後,我已將她送到了家。她下了車,把外套脫下,背起書包,對我說:

  「哥,謝謝你。今天很開心。」

  「不要客氣。」

  「你今天開心嗎?」

  「嗯,」我點點頭:「外頭很冷,趕快進去吧。」

  「哥……」她遲疑了半晌,對我說:「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什麼話?」我微微一笑:「跟我說妳喜歡我嗎?」

  「哼,人家才沒那麼說!」她把臉一撇:「都是你在那裡自做多情。」

  「是,我自做多情。」我笑道。

  「明天有空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

  「班上有聯誼。」

  「喔。」她應了一聲,好像有點失望。

  「沒辦法,小光要我跟他一起出節目。」

  「你去啊,又沒關係,」她說:「不用跟我解釋。」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傻哥哥。」她又笑了出來:「想東想西的。」

  「趕快進去吧。」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走上前來,輕輕地在我的臉上親了一
下。

  我稍稍緊張,但是沒有拒絕。

  「哥,晚安。」她揮了揮手,退了幾步:「我回去了。」

  「嗯,晚安。」

  她又微笑地看了我半晌,輕輕地說:

  「哥,謝謝你。」

  說完她再次揮了揮手,快步往家門走去。留我一個人坐在薇的摩托車上,怔怔地望
著逐漸消失於視線中的她。

  轉眼之間,她已經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轉身對我一笑,隨即進了家門。

  我對她點點頭,當下發動了車。

    ﹒

  五月二十七日。禮拜天早上的陽明戲院門口。

  今天班上辦了一個聯誼,對象是北一女八字頭的「數」班。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參
加此類活動的,只因為小光必須負責一個餘興節目,硬拉著我出席,才害得我這麼一大
早就站在天母的集合地點,順便因為大家普遍性的遲到惡習生悶氣。

  週末大家都起得晚,陽明戲院門口沒幾個人。左近是一家儂特利,不遠處還另有一
間肯德基,想必大家都在裡頭吃早飯順便聯繫感情。

  我懶得跟同學囉唆,也沒興致跟那幾個想必已經在高處窗口座位「待命」的傢伙談
論路上哪個女生性感,是故也沒進去呼朋引伴,只是一個人站在這裡抽煙。

  戲院門口另外站著一組女生,四五個人,閒話家常地也像是在等人。我才在猜她們
就是今天我們聯誼的對象,就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凱子!」

  轉頭一看,是麵包福。

  「麵包,早安。」

  「那幾個是今天的馬子嗎?」他嘻皮笑臉地問。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夠醜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咦?我聽說你是『北妖一匹狼』,」他笑道:「是不認識那幾個,還是那幾個不
是數班的?」

  「是數班的,我也不認識。」我沒好氣地說:「去你媽的一匹狼,誰發明的?」

  「小光。」

  「我就知道是他,沒良心的東西。」我哼了哼。隨即問道:

  「你今天不是不來?」

  「我老婆跟她那一票出去鬼混了,放假一天。」

  「你是男人不是啊?」我笑道: 「一個馬子都罩不住,去聯誼還要通行證嗎?」

  「我又沒你罩,一個吃完換一個。」他嘿嘿笑了起來:「聽說最近又有一個綠衣天
使『墜機』啦?」

  「什麼話嘛!」我白他一眼:「那是乾妹,不是小綿羊。滿意了沒?」

  「反正放長線釣大魚。」

  「隨你說,我是好兔子。哪像你,一個用那麼多年,每天還到處流口水。」

  「嘿嘿,」他一笑:「我又沒你那麼罩。」

  麵包福跟我高二起同班,只要提到女人,他就一定會搞出這副德行。他的外號來自
長相及球技。一個人長得像小叮噹裡的阿福,投籃又老是麵包的人,我沒有辦法跟他計
較那麼多。

  不過,老實說他還蠻可愛的。講話十分爆笑不說,人也頗有一股海氣。窮歸窮,客
倒是照請;混是混,考起試來也拿過前三。加上我們位置坐得近,大家倒也有得聊。

  我跟他熟起來是這兩個禮拜的事。或者說,我跟班上同學熟起來至今才剛滿半個月
有餘。自從跟嘉見面之後,一切事情都好像輕鬆了許多,我沒有再蹺過課,對於身邊的
同學好友,也因此多了往來。彷彿高二整年,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發現班上同學可
愛的地方。

  上禮拜天是成功校慶,我帶緻兒到學校去玩。當天一派熱鬧非凡,各班的攤位與操
場中的活動競賽,把整個校園掀了幾翻。當天最無聊的活動就是領獎了,我因為幾個校
外活動加上詩朗比賽特優,湊在一起領了個「成功二等獎」。一大早排隊在司令台旁邊
罰站不說,還得穿制服。不過緻兒倒是頗能自己找樂子的,整個大會時間都在忠孝樓三
樓找地方照相,聽說她還用長鏡頭,隔著操場幫我照到了領獎的特寫。

  大會結束後我跟緻兒到處逛,結果在班上遇到了麵包福。當然,也看到他傳說中長
得奇醜無比的那一口。當天他有點糗,不知道是因為那一半長相抱歉,或是想趁熱鬧泡
妹妹的計畫被小心眼老婆KO,見到我的時候還假意當作沒瞧見。當然啦,在我一番追
殺和緻兒識趣幫腔的情況下,沒幾分鐘,全班都看到了他窩藏整年的女朋友了。

  猶有甚者,芭樂還跑到廣播處去,對全校廣播「二○三班麵包福的馬子,請立刻到
本班,麵包福找不到妳,打算跟別的妹妹看電影」。把這小子弄得哭笑不得。

  正思忖間,他又說了話:

  「喂,凱子,問你一件事。」

  「嗯?」

  「下學期二○三不會分班吧?」

  「聽說二年級是哪一班,三年級就是哪一班。」

  「那糟了,」他說:「我聽小光說三○三導師是閻羅王,你知道這件事嗎?」

  「好像是。」我點點頭:「閻羅王不好嗎?在他的班,聽說保證錄取。」

  「媽的,保證錄取,他又不能替咱們考,」他吐了吐舌頭:

  「這表示我們沒好日子過。」

  「哎呀,你耽什麼心?」我笑道:「你正在跟二○三倒數前五名保障名額講話,不
覺得這樣說有點傷感情嗎?」

  「話不是這樣說,我上次那是髒到。」

  「第三名,」我嘿嘿一笑:「我怎麼都髒不到?」

  「你混啊,這樣不行喔!」他說:「不過誰管你,荒野大嫖客,騎馬一匹狼,陰德
都用光了,考不上活該。」

  「你講這種話,就想子孫滿堂嗎?」

  「好歹我不是大野狼。」他笑了起來。

  「他媽的你不要笑好不好,」我再度白他一眼:「長成這樣就不要傻笑了,比哭還
抱歉。」

  正說到此處,遠遠看到小光、下賤李和狗豪一起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小光穿著休
閒西裝,狗豪一身原廠NBA,下賤李則穿了一條會發亮的七分褲。這三個人,我心道,
真是說有多聳就有多聳。

  「凱子啊,來得早!」小光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段子沒問題吧?」

  「你好意思說,不是講好早到幾分鐘練一下的嗎?」

  「我們什麼老搭檔了,」他笑道:「你不忘詞兒,我就不會掉句。」

  「少來,別忘記你逗我捧,你的詞比較多。」

  「安啦安啦,少年仔!」他笑著說:「待會兒又可以迷小妹妹啦,呵呵!」

  我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只見他們三個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當下撇下麵包福和我,很有默契地一齊往那幾個女生的方向走去。

  「看吧,我就知道那些是今天的尼姑!」麵包福叫了出來。彷彿一副小光他們一現
身,到手鴿子就飛了一般。

  「哈,」我忍不住一笑:

  「誰你叫剛才不會先燒香?」

    ﹒

  就這麼說笑間已經是十點半,小光跑到儂特利和肯德基,把大家都叫了出來。男男
女女,加起來快五十個人,端地是十分熱鬧。只可惜找了半天,我只認識一個北一女演
講社的學妹。

  班上缺了幾個人,大家決定不等他們,於是當下便分頭搭公車,前往北投的露營地
點。

  我對北投不熟,只好把機車鎖上,跟大家一起擠公車。說實話這種活動我是第一次
參加,感覺起來十分新鮮。只見大家塞在原本就很擠的公車內,男生高聲笑鬧,女生彼
此密語,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雙方都已經建立了一點「外交關係」。

  露營的地點在北投一個我說不上名字的河邊。狗豪那幾個騎機車負責運送烤肉用具
的傢伙早已抵達,在河邊搭了幾組烤肉爐灶。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後,就按照之前的分組
,搭配對方組別各自生火。

  我跟麵包福、小力力他們一組,六男七女,正是十三個聖人吃最後晚餐。我一邊生
火一邊打量那幾個女生,或許是大家還不熟,她們看起來有點自成一格。小力力人很風
趣,講話也斯文得接近娘娘腔,跟另外兩個也是三八雞的「姐妹」一起,正好當大使跟
她們哈啦。

  麵包福當然不會錯過跟女生掛鉤的機會,一個勁兒地大獻慇懃。只可惜小力力三人
組平素長舌得很有默契,他不大容易插得上話。看那副猴急的樣子,真是說有多驢就有
多驢。

  我跟狗腿賢一起生火順便聊天。他比較沈默,倒是有點幽默感。高一起我們就同班
,當年把教室門鎖起來不讓狗絹進來的傢伙就是他。我們身高相近,在班上一直坐在附
近。不過我平常上課多半都在打瞌睡,所以也跟他不大熟。

  難得有這樣的空檔,我們聊了起來。他的功課一向不錯,在班上也能排到十一二名
。兩人從狗絹聊到老齊,又從高一聊到即將來臨的高三。只聽他問道:

  「凱子,快高三了,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功課嗎?」

  「擔心啊,但是怎麼辦呢?」我苦笑道:「從高一起就那個樣子了,你要我怎麼說
?」

  「我聽說,高三之後,閻羅王會挑出看起來考不上大學的,踢到別班去。」他說:
「我真替你擔心。」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我歎了口氣:「這一點我倒是想得挺開。讀書
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我不讀,在三○三一樣會落榜。」

  「這也說得是,你要加油呢!」

  「多謝提醒。」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啊。」

  「從高一到現在,」他笑了起來:「聽說,你交過不少女朋友喔?」

  「嗯……四個,」我想了想:「對,四個。怎樣?」

  「為什麼一直換啊?」

  「這個嗎,說來話長。」我又歎了口氣:「為什麼想到問這種問題?」

  「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的形象,跟真實的你不同。」

  「我什麼形象?」

  「花花公子啊!」他笑道:「一天到晚換馬子。」

  「唉……什麼話嘛!」我搖搖頭:「很多事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平常蹺課呢?」他又問:「你都在幹嘛?」

  「其實也沒幹嘛,」我想了想:「高一的時候倒是一天到晚跟當時的女朋友在一起
。高二以後多半是一個人戴著隨身聽滿街亂晃。」

  「逛街?」

  「也不是。」我搖搖頭:「只是晃,看看路人,看看街景,或者是培養一點心情。」

  「什麼樣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

  「呵呵,真是怪人。」他笑了起來:「別人蹺課都有事情做,你倒是真的為蹺課而
蹺課。」

  「我不是那種適合坐在教室裡頭的人,」我解釋:「除了林文慧老師的歷史課,我
反正什麼課都在睡,不如出去走走。」

  「對了,聽說高三之後還是她教歷史。」

  「那很好啊,省得蹺課了。」

  「在閻羅王的班你也敢蹺課?」

  「那很難說,」我笑了起來:「再說,你剛才不也在講,我又不一定留在這一班。」

  「有點信心嘛。」

  「你啊,不必勸我了。」我拍了他一把:「我在幹什麼,我自己很清楚。在不在三
○三,我都會考上大學的。」

  「哦?這麼有把握?」

  「沒錯,」我聳了聳肩:「咱們走著瞧。」

  正說到這裡,小力力就跑過來打斷了我們,表示已經可以開始烤肉。我們見火也生
得差不多,於是便把東西一一擺置起來。女生烤,男生打雜工。

  我跑到河邊洗手,麵包福跟了來。

  「喂,凱子,幫個忙!」

  「什麼事?」

  「剛才我認識一個我們這組的女生,」他興奮地說:「明天要一起出去看電影。」


  「恭喜,」我笑道:「要我幫什麼忙?」

  「出點主意吧?」他問:「最近有什麼好電影啊?請她吃什麼啊?還有,你知不知
道哪裡有好旅館?」

  「你……」我哭笑不得,心想什麼不好問,你就問這個,真是瞧得起人。於是說:


  「電影去東區看,記得不要看暴力動作恐怖科幻;午飯去附近的美食街吃,到時候
上不到她也不賠本。至於旅館,中廣後頭有一家秀苑,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口有一家豪香
;秀苑貴但是品質高,豪香便宜,而且有電腦自助服務。兩家都附送保險套,第一次上
人家不要貪心,旅館的就夠用。」

  「哇!真是問對人了!」他大聲笑道:「多謝老兄,我先回去哈啦了!」說完拍了
我一把,高高興興地轉身就走。

  「死相。」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

  小學妹和三八雞果然賢德,沒過一會兒,整堆食物就都準備好了。我拿了一些,跟
他們隨便說幾句,就走到附近一個沒多少人的角落,一個人坐在那裡吃。

  說實話,我是不喜歡這種聯誼活動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點點孤單的感覺。
今天的天氣很好,風吹在溪流四周,有一種莫名的靜謐與祥和。我看著各組熱烈的交誼
狀況,像是有種疏離感,但同時卻也覺得十分平靜。

  我想起了緻兒,想起昨天再度跟我表白的她。當下突然覺得,其實我不該一直拒絕
她的心意。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善良單純又聰明可愛,如果跟她談戀愛,我對自己說,
搞不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我有點不了解自己。好像自從小玫以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女孩子。也難怪狗
腿賢他們會好奇,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換成我也會覺得凱子來者不拒。我心忖,或許自
己真的只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什麼偉大的愛情,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討論這個問題。

  小力力他們手藝不錯,東西烤得恰到好處。我才想掛起隨身聽休閒一下,就見到小
光走了過來。

  「凱子,」他走到身邊,對我招了招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沒興趣跟他們扯。」

  「對了,」他笑道:「我忘記你是長期性死會。」

  「媽的,有何指教?」我瞪了他一眼。

  「待會兒有餘興節目,你沒忘記吧?」

  「放心。」

  「我想練一下,」他笑了起來:「省得丟臉。」

  「你也會擔心啊?」我笑道。他哼了一聲:「不練拉倒,反正出醜又不是我一個人
。」

  「好啊,練就練。」

  我聳聳肩,放下東西,當下便跟他對起段子。

  今天不是什麼大場面,我們當然用最熟的那段「好」。小光提議跟我換角色,改成
我逗他捧。滿場的女生,我知道他想出風頭,有道是「三分逗七分捧」,捧哏的台詞少
而效果好,於是也就依著他,跟他換了角。

  他顯然有些做賊心虛,練起來特別低調。我心裡好笑,也不去虧他。三兩下走完了
一遍,他突然說:

  「喂,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我一愣。

  「你啊!」小光想了想:「現在你感覺起來真他媽的專業,說換就換,跟當時在中
新友誼之夜的菜鳥差別真大。」

  「你也是啊,」我微笑道:「一年多了,當然該有點進步。不然不是愧對魏老師?」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搖頭,想了半晌:「算了,有空再跟你聊。」

  「好。」我點點頭:「什麼時候要表演餘興節目?」

  「還早,大概還有半個小時左右。」

  「那我先睡個午覺,」我說:「表演前來叫我。」

  「這麼無聊啊?」

  「的確,我又不要找老婆。」

  「先別急著睡,跟你說個八卦。」小光笑道:「聽說你常常跑到北一女們口拉漂亮
妹妹看電影,對不對?」

  「開天闢地,只有那一次。」我一愣:「怎樣?」

  「剛才我們那組聊天,有一個數班的問起你。」

  「然後?」

  「她說你在她們那幾班很紅。」小光好像抓到什麼花邊消息一樣,陰陽怪氣地笑道:

  「還聽說你常常上課時間殺到人家學校『走動』?」

  「這也是只有一次。」

  「少來!到底有多少戰績?」

  「真的只有那次。」

  「對方是哪一班的?」

  「勤班。」

  「恭、誠、勤、毅、禮、樂、射、御、書、數……」小光掰起手指頭數了半天,隨
即笑道:

  「不錯嘛,真紅,隔著六班,都知道你這個色魔。」

  「唉……」我歎了口氣:「女生的八卦,你也幫著傳。」

  「別急,八卦才要開始。」他說:「那個女的說,你高一的女朋友也是勤班。這是
真的嗎?」

  「對,」他指的是薇。我點點頭:「所以?」

  「所以人家就說,勤班風水好,適合成功色魔。有幾個還要我轉達,待會兒一起照
個相留念,回去好吹噓。」

  我哼了哼沒接口。小光笑了笑,拍了我一把:

  「你睡吧,待會兒我會叫你。記得把頭髮弄整齊一點,照起相來為國爭光。」

  說完他就在取笑的表情中離開了。我哭笑不得,又在原地坐了下來,戴起隨身聽。

    ﹒

  四點半。

  團康開始,各組分別帶一堆無聊的活動;活動帶完表演餘興節目,我跟小光像是天
橋賣藝人一樣地說給大家笑;相聲說完彼此交換聯絡方式,幾個醜女跑來跟我拍照「存
證」;照相照完,也終於到了回家的時間。

  此時風比中午大了許多,氣溫也低了好幾度。雲層累積,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早上
出大太陽,大家穿的都不多,冷颼颼的風吹得我們有點狼狽。不過從神情看來,大家似
乎頗為愉快,想必今日配對活動皆有斬獲。

  我陪著狗腿賢小力力他們一起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告辭,就被小光拉了下來。

  「凱子,等一下有事嗎?」

  「沒事,怎樣?」

  「我們那一組的說還要繼續聊,要你參加。」

  「呃……」我愣了愣:「還是免了吧?」

  「來一下不會死的。」

  「好吧,」我歎了口氣:「去哪?」

  「德行東路儂特利。」

  「好,你們先去,我回士林那邊拿車,半小時內就到。」

  於是我們就各自告辭。回去的路上大家多半等同路的公車,我不想繼續跟他們鬼混
,攔了一輛計程車自行離開。回到陽明戲院,拿了車,再騎去儂特利,已經是傍晚五點
四十五分了。

  大家併了好幾張桌子,前後一共十七八個人坐成一桌。我才過去他們就鬨了起來。
凱子凱子的,想必剛才正聊到我,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鬼話。

  我跟大家哈啦幾句,拉了張椅子準備坐在小光旁邊,下賤李吆喝著把我湊到幾個女
生中間。

  開始幾分鐘真是如坐針氈。從大家的玩笑中,約略知道他們剛才可抖了我不少「事
蹟」:又是「北妖一匹狼」、又是什麼「綠黨小尖兵」的。害那一票小學妹看著我的表
情,都像是游擊隊碰到日本鬼子的德行。

  這種時候也不能有個人好惡了,有道是以成功戰績為己任,置個人名譽於度外;我
也發揮著一古腦的無恥德行,跟那一大票像是花錢看表演的同學們耍寶逗趣。吵吵鬧鬧
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話題。

  大家就這樣一路聊到將近七點,彼此慫恿一番,又聯袂跑到天母東路去唱KTV。天
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們從KTV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大家似乎真的玩得很瘋,男生就算了,這一票女生竟然還要繼續混。於是,在送走
了將近一半的人口之後,我們剩下的五男四女又跑到士林去吃宵夜,隨後上陽明山看夜
景,一直搞到半夜三點多。

  回家的時候飄起了一點小雨,我們分頭送女孩子回家。我負責的學妹住在溪口街,
離家約莫十分鐘的車程。她穿了我的雨衣,我則一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冒著雨,高速奔
馳於夜晚的台北街頭。

  說實話,一來冷得筋骨酸痛,一來又沒有多熟,沿路我沒有心情跟她交換隻字片語
。不過對方像是意猶未盡,坐在後座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堆無聊的話題。將近四點前
後,我才把她送回家,再一個人騎車離開。

  剛走沒有幾分鐘,突然覺得心情很不好,一點也不想回家。當下便改了方向,往中
正紀念堂騎去。

    ﹒

  這是個奇怪的一天,參加聯誼之後,竟然瞬間感到孤單。我漫步在中正紀念堂黑暗
的廣場上,在微微細雨中沈澱著自己的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愉快,也沒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自己低落,只是一個
勁兒地走著,彷彿如此淋著雨,就能發洩一般。

  中正紀念堂還是那個樣子,正似去年每個夜遊的時刻,四周響著夜晚的聲音。我走
著走著,眼前突然浮起了緻兒跟我結拜的那一天。眼前飄雨而漆黑的深夜,也在瞬間轉
化成融融夕陽中她亮麗的面容。

  又是一瞬之間,夕陽的場景突然褪去,回到了去年的三月二日。緻兒變成了薇,我
們針鋒相對地,在廣場上共行著一圈又一圈。

  四周響了起來,十幾萬參加「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群眾坐在兩廳院前面,全神
貫注地看著舞台上的我們。希特勒背光站在我的身前,後台范胖正七手八腳地處理著放
錯的錄音。

  我搖了搖頭,從這些幻象中清醒過來。

  其實心還沒有定下來,我對自己說。面對即將開始的高三,我明白自己已經開始擔
心了。過去兩年像是一場綺麗變換的夢,此刻,在醒醉交接的時分,我需要一個力量,
讓自己走出來。

  這個力量——我突然發現——竟然是緻兒。

  說實話,我對她的確也有幾分好感;但是這樣的感覺,卻一直被自己壓抑著。過去
兩年讓我學到愛情殘酷的一面,匆促而未經沈澱的感覺,或許別人可以處理得很好,但
我不行。愛情對我來說是嚴肅而複雜的,我可以有感覺,但是不能輕率地付諸於行動。

  薇。

  小憶。

  玟。

  我知道,我要高三了。現在跟緻兒開始,只是再度造成自己另一場悲劇。今天聽大
家那樣說,其實我很不舒服。誰想當一匹狼呢?我要的,只是一場舒適平靜的、感受深
刻的愛情而已。

  我歎了口氣,心想今天以後,還是要跟緻兒保持一點距離才是。直到她能夠真的以
兄長的態度面對我之前,必須克制兩人之間的進展步調。現在的我,似乎沒資格談戀愛。

  想起說唱藝術社之後的活動,以及即將邁入白熱階段的代聯會選舉,我知道,在高
二結束之前,還有很多的任務尚待完成。成功的日子即將走入完結篇,我不能留下什麼
遺憾。無論是對社團、對學業,或者是對我周遭愛我、關心我的人皆然。

  這樣一想,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看了看錶剛過五點,我拖著極度疲倦的身軀,緩
緩地走出紀念堂,騎車離去。

    ﹒

  五月二十八日。禮拜一。

  下午放學之後,我跟說唱藝術社參加基隆女中演出的隊伍一起留校練習。不知道為
什麼,今天心裡老是有一種高一時代的感覺。練得很投入,也頗為盡興。

  約莫六點半前後,小達與希特勒聯袂跑到我們練習場地看了看狀況。兩個人本來都
預期我不會出現,一看到我,不禁都笑了起來。

  練習結束的時候剛過八點。我跟他們倆個一起到成功後門自助餐店吃晚飯。小達很
久沒有過問說唱藝術社的事了,我用約莫半個小時的時間,將整年來社團的近況跟他做
了簡報。他聽得很專心,也不打岔,跟高一時代我眼中的他有著顯著的不同。

  他倆也說起了聯考前的感覺。希特勒比較輕鬆,但是似乎情況並不樂觀;小達的壓
力很大,但是以他的成績看起來,考上清大交大或許已然十拿九穩。小達對我說,隔兩
週他就要畢業了,希望能在畢業之前,由我出面去安排一次聚會,邀請當時參加過寒訓
、中新友誼之夜以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社員,加上北一女演講社的那些同學與學姊
,大家在各奔東西前見個面,回憶回憶當年社團活動的快樂時光。

  我們一起聊到九點多,隨即各自離去。走的時候我不經意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成功
教室,那一瞬間,心理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充實的感覺。

  下學期的自己,我心道,就要跟他們一樣,在裡頭忘卻寒暑地努力了。

    ﹒

  五月二十九日。禮拜二。

  今天下午是全校期待已久的投票日。一過中午,校園裡就是一片喧鬧之聲。兩組候
選人都把握著最後的幾分鐘,動員人馬到各班拉票。活動期限是下午第一節下課,是故
整個吃飯時間,班上就沒有一刻靜得下來。

  據非正式的「耳語民調」指出,演辯蔡目前已經領先管樂詹至少十個百分點。而造
成情勢逆轉的主要原因,聽說是昨晚演辯社和已然退出角逐的「成青聯盟」私下協商的
結果。管樂社對此風聞自不坐視,今天一早就派出了眾多說客穩固各方票源,並設法透
過私人交誼網路打進成青聯盟。

  老實說,剩最後幾個小時,管樂社的反撲只怕見不到多少功效,加上小道消息也聽
多了,是故今天我一直躲著他們,避免被抓到公差。我心想,雖然自己是管樂聯盟的成
員,但這個月以來,我對選舉的熱情已經減退了許多。說得自私一點,既然訓導處已經
把說唱藝術社列入了樂聲揚的表演名單,此刻多為管樂社拉票,只有增加本社在演辯社
可能出線下的風險值。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不能臨陣倒戈,但這個禮拜以降,我早
就跟阿丹商量好了一套兩手策略:明的我們依然支持管樂詹,但阿丹亦同時跟演辯社私
下接頭,扮出一副本社打算帶槍投靠,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的暗盤,唬得對方不斷通過阿
丹「傳話」,表示選上之後必有酬謝。

  如此一來,無論鹿死誰手,對說唱藝術社的衝擊必然降至可能性上的最低點。當天
我對阿丹提這個方案時,他還表示過強烈反對,但今天才剛傳出成青聯盟倒戈事件不久
,他就當面承認我還是對的了。

  上午第三節下課他跑來我們班,今天對兩邊的應對模式。我們商議之後,決定由他
應付管樂詹,我則私下通過班上的演辯社社員——也是兩年詩朗隊的同袍黃肥——代為
傳話,跟演辯社敲實了那個其實根本不存在的「暗盤」。

  下午最後一節全校公假,憑學生證到操場領票選舉。我仗著兩方的「內線」,趕在
十分鐘之內投完了票,隨即跟管樂社打招呼,對演辯社作交代,四點不到,就爬牆出校
,坐在金橋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

  五月三十日。禮拜三。

  今天下了一場夏天一樣的傾盆大雨,整個下午天空都是一片陰沈。各班教室裡都開
了燈。校園裡靜靜的,直到放學時分,才算有了一點喧嚷之聲。

  我沒帶傘,留在教室一直等到五點多,雨才逐漸小了一點。看天色今天是等不到雨
停了,於是決定搭計程車回家。這時整排二年級教室一個人都沒有,走廊一片漆黑。我
背著書包,一個人慢條斯理地走出了校門。

  才剛踏出學校我就嚇了一跳。一個綠衣黑裙、撐著傘的北一女學生站在門口。瞧真
一點,果然是緻兒。她像是等了我很久,表情有點焦躁。但是一見到我,當場就微笑了
起來。

  「妳怎麼在這裡?」我連忙走上前去,躲到她的雨傘下。

  「等你啊!」她說:「就知道你沒帶傘。」

  「妳是為了送傘來的?」

  「六點要補習,反正沒地方去,就給你送傘來啦!」她點點頭,笑著說:「有沒有
很感動?」

  「拿我墊檔,有什麼好感動?」

  「你這人!」她叫了起來,把我推出傘外,我笑著鑽回去,對她說:「好啦,開個
玩笑,真沒幽默感。」

  「哼,也不想想人家等了多久。」

  「妳怎麼知道我還在學校?」我問。

  「我四點出頭就在這裡等啦,」她說:「你出來我一定會看到。」

  「妳也會蹺課啊?」

  「哪有,」她解釋道:「下午公民課,老師帶我們去立法院旁聽,三點半就結束了
。我想立法院就在成功旁邊,所以順便繞過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又問道:「那現在呢?一起去吃個飯吧?」

  「都五點半了,人家會遲到,」她看了看手錶:「你陪我走到張耀元,路上買個漢
堡吃好了。」

  「好,走吧。」我聳聳肩,接過傘。她晚起我的手臂,兩人一起在雨中緩緩前行。

  張耀元數學家教班在中正紀念堂另一端,剛走進紀念堂雨就大了起來。我倆靠得緊
緊地走,但沒繞過半個廣場,兩人就已經溼透了。我心想這樣不行,補習班裡有冷氣,
這樣過去她一定會生病。於是拉著她走到國家劇院裡,要她等乾了一點再走。

  大雨淅哩嘩啦地落下,屋簷邊沖刷著瀑布一樣的水柱。風把雨水吹得四下飛濺,我
們在廊沿的石柱邊覓地坐下,抖了抖全身的水珠。

  「看樣子一時走不了啦!」她著急地說。伸手把溼髮整了整,轉頭問我道:「人家
的樣子有沒有很狼狽?」

  「沒有。」我搖搖頭。

  「你連看都沒看!」她瞋道:「說真的啦,快點!」

  「下雨嘛,一定會溼的,這裡又沒有別人。」我笑道:「妳該慶幸制服是綠色的,
要是妳念中山,穿白制服,現在就會擔心衣服變成透明的啦!還有精神管頭髮嗎?」

  「你好死相。」

  「坐進來一點,外頭風大。」我拉著她,靠在我的身邊。她抖了一下,說道:

  「好冷。」

  「那要不要進劇院裡面?我可以找竇組長借個地方。」

  她搖了搖頭:「人家這樣不好看。」

  「好吧,愛美就挨凍。」我雙手一攤:「等一下人家下班了,妳想進去也來不及啦
。別怪我沒幫妳想辦法。」

  她沒接口,轉頭望向陰滯的天空。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中正紀念堂裡不知何時候開了燈。天空中佈滿厚重陰騺的烏雲
,雨水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濛濛的霧氣。我倆坐在一起,一時都沒有再說什麼。

  雨聲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挾著強勁的風,把四周的花木刮得七零八落。緻兒又顫
抖了一下,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冷。

  我伸手抱住了她。

  「乖,要不要進去了?」

  她搖搖頭。

  「我怕妳生病。」

  「不要。人家想坐在這裡。」

  「妳餓了吧?」我問:「要不要我進去裡面咖啡部幫妳買點東西吃?」

  「人家不餓。」她輕聲地說。

  我無計可施,只得將她抱得更緊。

  半晌之後,她突然開了口。

  「哥。」

  「嗯?」

  「我不要去補習了。」

  「嗯,」我看了看天空:「可能想去也去不成了。」

  「你晚上有事嗎?」

  我搖搖頭。

  「陪我,我十點才能回家。」她說。

  「省得被家裡知道妳蹺課?」我問。

  「嗯,」她淺淺地笑了起來:「再說,我想坐在這裡,跟哥聊一聊。」

  「好啊,」我點點頭:「想聊什麼?」

  「沒有想到什麼。」她搖搖頭。

  「對了,我倒有件事要問妳。」我說:「上次那個板中的,之後還有沒有來找妳?」

  「有,好幾次。」她愣了愣:「怎樣?」

  「到妳們學校嗎?」

  「多半是打電話。」

  「想找妳出去玩?」

  「大概是吧,」她想了想:「反正我又不喜歡他,他想幹嘛都一樣。」

  「他知道我嗎?」

  「知道,我跟他說過好幾次。」她笑了起來:「那個人很沒出息,一說到你他就不
講話,好像是被賞了一巴掌一樣。」

  「那一定是妳故意氣他啦!」我摸了摸她溼了的頭髮:「男孩子都要面子,不要比
較。」

  「我知道啊,」她接口:「可是哥,你不知道,他對我纏得很緊,幾乎是每天都打
電話來,一講就一個多小時,要掛也掛不掉,害得全家都懷疑我是不是在外頭亂搞。」


  「所以就把我當門神了喔?」

  「對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嚇阻力。」她笑道:「每次他要約我,我就說跟你有約
,再不然就要他來問你。這招最有效。」

  「那他怎麼說呢?」

  「他能說什麼?只好電電啦!」

  「妳喔,頑皮,」我歎了口氣:「這不是變相地找個人在背後詛咒我嗎?」

  「哈哈,」她大笑:「那你有沒有沒事就想打噴嚏?」

  「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有人在背後提到你或想你的時候,你就會打噴嚏。」

  「那是提到我,不是詛咒我。」我也笑道:「被詛咒會全身痛,大概打不出噴嚏。」

  「那大概他還沒有學會。」她淘氣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晚上如果他有打來,我就
教他怎麼做木偶對你施魔法。」

  「喂!我跟妳有仇啊?」

  「誰叫你對我不好!」

  「我對妳還不好啊?」

  「哼,」她古怪兮兮地說:「本來就是!」

  「哪裡不好?」

  「很多地方啊,」她裝模作樣地偏起頭:「像是……你答應的禮物還沒有送我,對
人家一點都不溫柔,下雨天也不知道來接我,還要我送傘……你說,是不是對我不好?」

  「不害臊,」我敲了她一記:「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你看,還打我!」

  「該打。」我笑道:「禮物是妳忘了,我送妳一首詩,妳敢說沒有嗎?」

  「沒誠意。那溫柔呢?」

  「哥哥對妹妹本來就可以兇一點,再說我對你還不溫柔嗎?要妳進去躲雨得用求的
,還要幫妳找人家竇組長,是妳自己不要的好不好?」

  「哼,那下雨天我來接你怎麼說?」

  「咦?是妳自己早下課的,再說我也沒傘。」

  「少來,藉口!你有想到嗎?」

  「怎麼說我現在都在這裡啊!」我說:「要是我叫妳自己去上課,搞不好妳現在更
溼,還沒人陪。」

  「還不都你害的!」

  「好好好,我害的,」我高舉雙手投降:「那妳說吧,要我怎麼樣?」

  「對人家溫柔一點啊!」

  「怎麼溫柔?」

  「嗯……」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

  「人家現在冷。」

  「所以?」

  「討厭,自己想!」

  「要我下去幫妳買杯熱的?」

  「哼。」她搖搖頭。

  「要我用打火機幫妳取暖?」

  「討厭,」她把頭撇過去:「一點誠意都沒有!」

  「好啦好啦,小傻瓜,真會撒嬌。」我微笑著,坐到她的身後,伸出雙手,將她緊
緊地抱在胸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現我正瞧著她,害羞地縮成一團,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

  「討厭,笑人家。」

  我沒說話,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

  七點半。

  雨小了,雲層隨著暗去的天光轉呈墨色。飛簷上仍然滴著未曾休止的水珠,在朦朧
的紀念堂夜景裡,泛著晶瑩的色澤。

  我依然緊緊地抱著她,只是她早已睡著了。呼吸聲平緩有序,身子輕軟溫暖,像是
一個娃娃般地,安穩地睡在漂亮的雨景之中。

  我不想吵醒她,雖然腰有點疼,卻仍舊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她的頭髮還是溼的,卻
十分暖和;抱著我的手臂偶爾一動,但一直沒有醒。

  很浪漫,我緩緩地感受著此刻的寂靜。

  不需要多想什麼,我喜歡現在她的樣子。我喜歡她安穩的感覺,也喜歡她用撒嬌的
藉口,跟我要那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給她——的愛情。

  然而,我不能給她,我只能這樣抱著她。

  緻兒啊,我在心裡輕輕地說,妳要知道,這樣子的期待會讓妳痛苦的。哥願意照顧
妳,給妳支持與鼓勵;也希望隨時這樣抱著妳,給妳安全感與被寵愛的感覺。只是啊,
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現在的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總有一天我們要分手,像哥這樣的
人,真的不能給妳多少幸福。妳為什麼不能瞭解呢?

  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所有的承諾。哥傷害過別的女孩子,哥知道那是
很痛苦的。愛情有陷阱,也會帶來牽絆與許多困難的抉擇。天下比我好的男孩子比比皆
是,哥只是偶爾出現在妳人生中,一個或許是意料之外的過客而已。

  比起日後別離時的煎熬,我們現在這種關係是很幸福的,妳能瞭解嗎?哥走過那樣
的路,其他那些很好的女孩子,也陪著我走過那樣的路。我愛妳,所以不希望妳跟著我
受折磨。倘若現在我們都更年長,倘若我們都有充分的能力與閱歷,那麼決定權或許操
在我們手裡。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妳有妳的路,我有我的,我們之間,是真的不會有結
果的。

  緻兒依然依偎在我的懷裡,肩膀靠著我的肩膀,手臂抱著我的手臂;我感受著她身
上的氣息,看著她窈窕嬌小的身軀。

  我是會心動的,我看著她,輕輕地說,妳這樣的一個女孩,哥要花很大的心力,才
能逼自己不要對妳心動。其實,我一直怕妳問我對妳的感覺,因為,就是因為愛妳,我
才不能告訴妳。

  哥並不能瞭解自己對妳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但是哥在乎妳,喜歡看到妳快樂而滿足
,所以,哥不能跟妳在一起。

  抬起頭,我看著天上翻湧蜷曲的雲層,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此刻,她輕輕地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

  「哥……」她沒有起身,躲在我的懷裡,輕輕地叫了我一聲。

  「嗯?」

  「我睡著了。」

  「嗯,」我微微一笑:「沒有受涼吧?」

  她搖搖頭。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什麼?」

  「夢到我站在你們學校門口。」

  「那不是夢。」我說。

  她又搖了搖頭。

  「你的同學說你已經走了,但我還是一直等你。」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這麼短的夢?」

  「嗯……」她應了一聲:「我好怕。」

  「怕什麼?」

  「我怕我等不到你。」

  「為什麼?」

  「不知道,人家就是怕。」說著又靠緊了幾分。

  「別擔心,我一直在這裡。」我溫言說:「一直都在。」

  「嗯。」她點點頭:「哥,你累不累?」

  「還好。」

  「我想走了。」

  「才七點多喔。」

  「沒有要回家。」

  「那妳想去哪裡?」

  她聞言,忽然沈默了半晌。

  「怎麼啦?」

  「唔……沒事。」她搖了搖頭,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一會兒後又說:

  「一起走一走,好不好?」

  「坐累了?」

  「嗯。」

  我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拿起書包站了起來。

  她拉了拉裙擺,也跟著站起身來,伸手把散亂的頭髮整了整,隨即背起書包,挽起
我的手,撐傘走進雨中。

  雨還在下,靜靜的細雨,飄著晚上的幾絲涼風。我倆的鞋襪反正本來就是溼的,也
不在乎踏過地上的水塘。

  就這樣走了沒多久,她突然接過雨傘,收了起來。

  「還在下雨喔。」我提醒。

  「我知道。」她點點頭,把收下的傘交給我,又挽起我的手說道:

  「我喜歡淋雨。」

  「我怕妳生病。」

  她笑了起來,轉頭看著我。

  「我喜歡你關心我。」

  「傻緻兒。」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沒接口,我們又走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又開了口。

  「哥。」

  「怎樣?」

  「剛才我在睡覺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沒事,發發呆。」

  「想了些什麼?」

  「沒什麼,東想西想。」我說。

  「嗯……」她沈吟半晌:「是不是不喜歡我要你抱我?」

  我搖搖頭。

  「沒有不喜歡。」

  「哥,」她輕輕地說:「以前我很討厭下雨的。」

  「怎麼說?」

  「我是雲,雨是雲的眼淚。」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接話,沈默半晌後問:

  「那現在呢?」

  「不討厭了。」

  「為什麼?」

  「因為下雨的時候,你在我的旁邊。」

  「我……」

  「我還沒說完。」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

  「下雨的時候,都有風。」她頓了頓:「你還記不記得,上學期末我們一起走在中
正紀念堂……」

  「記得,」我接口:「你說我是風、妳是雲。」

  「總有一天,當風雲際會的時候,」她續道:「我要對你說一句話。」

  我點點頭:「我沒有忘記。」

  她忽然轉過身,猶豫了一下,然後緊緊抱著我。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大聲道。

  「緻兒……」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

  「哥,我喜歡你,」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求你不要拒絕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任由她抱著我。

  「哥,對不起……」她迷惘地說:「我沒有要逼你,但是人家……人家……」

  「我知道,別說了。」我摸著她在雨中再度濡溼了的秀髮,溫言道:

  「我都知道,那種感覺……是不容易控制的。」

  她肩膀一滑,書包掉在地上,我的書包也跟著落了下去。兩個書包濺起幾絲水花,
與一點清脆的聲響。

  「哥,答應我好不好?」她輕輕地說:「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

  「哥……」

  我長歎一聲,終於伸出雙手,抱起了她。

  於此同時,雨聲再度響了起來,突然之間,豆大的雨滴挾著狂風,又像瀑布一樣地
傾瀉而下。

  我動了一動,她卻把我抱得更緊。

  「緻兒,雨又大了。」

  她搖搖頭。

  「乖,先躲雨,有話等等再說。」

  她又搖了搖頭。

  「傻孩子,不要淋雨。」

  「我不怕。」

  「聽話,妳會感冒。」

  她仍然搖頭,離開了我的胸膛,隨即又牽起了我的雙手。

  她看著我,期待的眼神中,閃爍著火熱而熟悉的光彩。

  大雨無情地打在她的面龐上,水珠不斷地從她的髮際滑落。她咬著下唇,默默地和
風雨堅持,在寒冷的廣場中央,用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握著我,等著我的抉擇。

  雨更大了,也更痛了,像是阻止著我們。

  喧鬧的環境中,四下空無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十分認真的表情。

  而我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迷惘過。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

  我心裡浮現了過去一年之中無數的風暴。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嬌小的身軀站在雨中,雨大得讓眼前一陣模糊,我無法拒絕,
也不能就這樣接受。

  我對妳是認真的,我在心裡大聲說道,所以我不能抉擇。

  我也是認真的。

  她的眼神如是說。

  我愛妳,而我會傷害妳。我說。

  我也愛你。

  她的神情毫不猶疑地回答。

  我閉上了眼睛,避開她的凝視。

  她的手握得又緊了幾分。

  雨越來越大了,不能承受的風雨,刮在我們的身邊。

  該怎麼辦呢?我心亂如麻。不自覺中,眼前突然出現了微笑中的詩聖。

  他站在數步之遙的地方,一言不發地對我微笑著。像是笑我的死心眼、頑固與遲疑
不決;他笑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對我無話可說;像是告訴著我,叮嚀著我那句他
曾一再提醒我、勸告我的話。

  「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

  不!我大聲對他說,即是過程不一樣,結果仍然是相同的!

  「傻瓜!」他微笑著。

  每次都是你在鼓吹,我埋怨,到頭來自己卻一走了之。

  「傻瓜!」他仍然微笑著。

  你不要逼我!我大聲道。

  詩聖笑了笑,一言不發,轉開了眼神。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緻兒認真感傷的表情。

  她的臉上,則滿是滑落中的雨水。

  回過頭,詩聖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我長歎一聲,輕輕地拉過緻兒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抱起她。

  「傻緻兒,」我搖了搖頭:「為什麼要讓自己吃苦呢?」

  她搖著頭,輕聲啜泣了起來。

  「真是的……」

  我微微一笑,拿出手帕交給她。對她說:

  「寶貝緻兒,雨太大啦,只能擦眼淚,別弄溼了喔。」

  她迷惘地看著我。

  我咬著下唇,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遲疑了半晌。彷彿在這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怔怔地望著我。

  雨下得更大了。

  詩聖卻笑了起來。

  「走吧,」我輕輕地說:「一起走,好不好?」

  她低下了頭,嘴角浮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但雙手卻在雨中輕輕顫抖。

  我拾起書包,抱著她。

  兩人在風雨中,緩緩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回到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