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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終身事（1）
發信站: 陽明大學神農坡資訊站 (Tue Jun  8 12:58:13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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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就要嫁做人婦，張玫君坐在梳妝台前定定地看著自己。

    她的眼睛不是水汪汪的大眼，不是帶著桃花的鳳眼，不是黑白乾淨分明的明眸慧眼，

可是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攝人能力，有人覺得那是迷人的，有人覺得那是帶著敵意和防衛

性的。她知道，眼睛是窗口，她總是看著別人的眼睛，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她的目的

不是要無禮地看穿人，卻似乎期盼別人看得穿她。她的眼神是靈魂投射出來的，有表情有

精神有深意。

    鏡子裡的自己為什麼越看越陌生？就好像一直反覆寫同一個字，會覺得那個字不是原

本的字。

    要結婚了，明天就要結婚了，雖然是計畫了一段時日，雖然已經把瑣事安排得好好的

，可是還是猶豫地問著自己：「真的就要嫁了？」

    「Maggie？」媽媽開門進來，看到女兒身上還沒褪下旗袍，會心地笑了。

    「媽，怎麼還不睡？」

    「我知道你一定睡不著，」媽媽把躺在床上的白紗掛起，「以前我也是這樣的，反正

粉上厚一點，就看不出黑眼圈了，」她坐上床沿，「我陪你聊聊好不好？」

*****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裡！」張玫君從沙發跳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那麼激烈地回應父

親。

     「Maggie啊，你也知道我們辦移民辦了四五年了，終於批准下來了，現在過去弟弟就

剛好不用考聯考了，你不是也一直沒反對到美國去。」母親立刻柔性地安撫玫君。

     「對呀，姊，你不是說在台灣沒什麼好發展，出國唸書以後找工作機會比別人多，而

且你現在大一才唸了一個學期，到那邊再開始也不算晚。」張士偉本來再過半年就要考聯

考了，知道可以走，以後甚至不用當兵，當然雙手雙腳贊成離開台灣。

      那麼，玫君之前拼命唸書準備聯考，終於進了理想的大學科系，不就白搭了？不過

，她反對不是因為她嘔白辛苦了一場。

     「今天不是問你贊不贊成？是告訴你我們全家都已經拿到綠卡了，我和媽媽的工作都

安排好了，也早就開始幫你們留意可以申請的學校，你也知道的。再說，你留在這裡誰照

顧你？」父親繼續說著，玫君低下頭坐回沙發上。

      玫君的父母一起白手起家做外貿投資，十幾年下來已經有三家頗具規模的工廠，手

下數十員工，計畫投資移民已經好多年了，她也一直滿期待的。從小家裡洋派作風，玫君

和士偉還有一雙加拿大籍的Godfather 、Godmother。小時候的玩伴同學，有一些也到國外

唸書，聽他們述說異國生活，心中不免嚮往。可是，她現在竟然有難捨下的事情。

      「我們的事業在國外可以有更大的發展空間，而且也是為了你們將來打算，台灣畢

竟是個小地方，政治定位又模模糊糊，經濟力量和就業市場不停萎縮，你也有看到新聞在

講啊...」父親有點開始要長篇大論的感覺。

      「好了好了，別說了，還有幾個月準備。明天還是要上班上學的，都早點去睡吧。

」母親看著玫君，點了點頭，玫君也點了點頭，就回房了。

      父母親總是很忙碌，玫君也不習慣和家人分享心事，她翻開日記，只寫下五個字「

真的不想走」。然後沒有動機地翻著日記，她不想走，因為李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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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終身事（2）
發信站: 陽明大學神農坡資訊站 (Tue Jun  8 13:00:36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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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怎麼知道在意某一個人？那天，玫君發現自己對李義浩的一言一語每一個小動作

記得清清楚楚，日記主角漸漸變成了他，原來她開始為他寫日記，因為不希望在遙遠的以

後忘了他。

      這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才剛剛開始不到三個月，還是甜甜的熱戀期，她真的不想

走，不想離開他。她要如何告訴他她就要走了？

      「Maggie？」媽媽走進房間，「還沒睡啊？」

       玫君立刻掩上日記，不自覺地盯著媽媽的眼睛。

       「媽媽知道你有很多的捨不得，可是你還年輕，眼光看遠一點，看廣一點，」她在

女兒身邊坐下，「那個男孩子一定很不錯，所以你才會跟他交往，可是人生路很長，他不

一定是那個會陪你完的人，即使是，也不要緊，一定還有人願意陪你走完的，你會再遇到

的，世界很大，一定還有人值得你為他停留。可是，你還沒看夠就停下來，不可惜了？」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李義浩最後一次送玫君回家，玫君鬆開他的手，看著他的眼，

他沒有看她。

       「行李都弄好了嗎？」

        玫君點點頭，他沒看到，因為他低著頭，她在等他抬起頭。

        「為什麼不說話？」數十秒的靜默像過了數十個夜，他終於出了個聲，也終於看

著她。

      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多麼殘忍，對看著卻要道離別，她又堅持要等他也看著她。

      「該分手了。」玫君沒有絲毫遲疑地說，然後轉身推開家門，走了。

        李義浩沒有伸手抓住她，因為他早知道她會離開，因為他知道是該分手了。

        他站在門外盯著門，彷彿在等人走出來。

        她站在門內盯著門，彷彿在等人走進來。

        或許兩個人就同時轉身，同時反向地跨出第一步，同時吸了口大氣，同時在心底

對自己說：「結束了。」

*****

     「下午在cafe遇到Franky。」Kelly一邊敲著鍵盤一邊說。

      Maggie轉頭看著Kelly，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約我在畢業前見個面。」

     「然後呢？」

     「我說最近很忙，畢業典禮完就要去趕飛機了，沒時間。」

     「你不想見他。」

     「有什麼好見的？」

      Kelly和Franky在一起一年多，分手也一年多了。Maggie一直覺得Franky不錯，可是

他又不是和她談戀愛，她覺得不錯，Kelly不這麼認為。

     「Franky不是交了個女朋友？」

     「聽說已經吹了。」

     「所以你不想見他？」

     「他跟誰交往跟誰睡關我什麼事啊！？只是不想見他，我從來沒想過跟他變成朋友，

有那個必要嗎？我的朋友少他一個不少，多他一個多餘。」Kelly重重地敲了一下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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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終身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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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你已經不恨他了。」

     「我沒說我恨他，愛的相反不是恨，是無所謂，是不在乎，我已經不在乎這個人了。

」Kelly繼續敲鍵盤。

     「那你為什麼要在乎你們是不是朋友？」

     「Maggie啊，我可能不在乎朋友嗎？我要他活得好好的，但是不要在我的世界裡活。

見面？可以啊，像今天這樣不期而遇也算是見到面啦。」Kelly停止了動作，眼神聚焦穿過

電腦。

      Maggie想起李義浩，好久好久沒出現的人，不知道他好不好，他在不是她的世界裡

活得好不好？她已經忘了他的五官和他的聲音，只記得他的笑容裡有白白整齊的齒列，和

深切的笑紋。

      「你到倫敦以後，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你很可愛耶，當然是啊。愛情不一定長長久久，友情才真的地老天荒。」兩個人

相識而笑。

       可以一次擁有一大群朋友，一次喜歡跟一群人出去玩樂，沒有什麼分手不分手，沒

有什麼誰的女人誰的男人。但是一次只允許有一個愛人，不是誰規定的，而是，能夠一次

好好愛著一個人已經是能力極限了。

*****

    「張玫君！」

    張玫君聽到有人喊她，反射性地停下腳步轉頭循聲，只看到一朵朵的傘，和被濺起的

水花。

    「張玫君！」

    她終於看到了，是一個東方面孔的女人，站在一家書店的雨棚下喊她。陌生的聲音和

陌生的臉。不過，張玫君還是走上前去。

    「好久不見！居然在這裡碰到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周淑琪啊。」

    「是你啊！你...我都認不出來了。」

    兩年前，周淑琪還是Sam的女朋友的時候，在Kelly的婚禮上見過一次。Sam是Kelly的

老公的高中死黨。那是玫君第一次見到周淑琪，第一次見到Sam，然後就經常見到Sam，直

到今天才遇見周淑琪。可是周淑琪卻記得她。

    「我剛被公司調到這裡，今天才安頓好公寓，就在上面，」周淑琪指了指書店的上三

層樓，「還沒收拾好，改天請你們來坐坐。」

    「O.K.」玫君禮貌性地微笑著。他們互換了名片，然後各自離去。

     玫君想著她話裡的「請『你們』來坐坐」。

    「我遇到周淑琪。」

     Sam熨著西裝褲，沒搭理她。他應該要表示驚訝呢，還是淡淡地說聲「喔」，因為他

昨天就知道Kiki來到西雅圖了，只是他沒提起。因為沒什麼好提的。

    「喂？」

    「你明天早餐吃煎餅好不好？」

     Maggie知道他在顧左右而言他，他從來不會問她早餐要吃什麼，總是製造一天的第一

個的驚喜，讓她去期待。她知道Sam比他早知道周淑琪來西雅圖。

    不能否認，她的話裡有點酸，雖然知道Sam是愛她的，但還是忍不住潛意識裡想跟另

一個女人比較的心理，畢竟Sam愛過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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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終身事（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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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她忽而覺得自己幼稚得像國中女生，噗地笑了起來。跟Sam住在一起十三個月又

一星期的日子裡，他幾乎天天為她早起做早餐，因為他受不了她不吃早餐的習慣；他愛熨

衣服，喜歡皺衣服變成平坦伏貼時的快感，於是他也為她熨衣服。他雖然會忘了她的生日

，卻不會忘掉他們的定情日，甚至是她搬來跟他住的那一天----他在屋裡插滿白百合迎接

她回來，因為她搬進來的那天，他就送她一束白百合。

    舊情人出現了又如何，該堅定相信此時愛情的堅定。

    「怎麼了？你不喜歡吃煎餅？」Sam聽見笑聲，抬頭問。

    那雙眼睛，閃著幸福的光，居然讓人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就像他發覺自己愛上Maggie

的那一刻。

    「吃飯囉！」玫君笑而不答。

     他們都找到答案了，言語不過其次。

     Kiss good night之後，Maggie看著身旁的似乎已入睡的他。

     不再寫日記了，忘了從哪一天開始不再寫日記了，因為太多事情發生來不及記，因為

下筆的速度趕不上回憶的放映機。不知不覺，只要一天裡有一點點小小的空暇零碎時間，

就會重新組織前一天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和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推測自己的動機和

他的動機。

    Sam閉著眼睛，知道她在看著他，他喜歡她看著他，用她那雙眼睛看著他。但是他必須

要假裝睡了，否則她會一直不睡陪著他，他怕她太晚睡，就沒有好精神享受他為她做的早

餐。Maggie從未纏黏著他，即使同睡一張床上，仍給他翻身變換睡姿的自由，她給他被信

任的感覺，於是他讓自己更值得她信任以為回報。

   他無意將Maggie與其他女人比較，因為每一段感情都是獨一無二，發生過的事無須否認

，只是面對過去的感情已經沒有當時的感覺，提了有何意義。Maggie不再多問Kiki的事，

他知道她瞭解。或許頭髮花白了以後，再一起回憶曾經的過往。

    嗯，當然不做煎餅，今天才剛去中國城買蛋餅皮。晚安，Maggie。

*****

    「媽，你怎麼確定爸是可以陪你走一輩子的人？」玫君撫摸著身上媽媽當年也穿過的

旗袍。

    「不管去哪裡他總是牽著我的手，你們年輕人可能覺得沒什麼，我們那個時候雖然很

流行看西洋電影，但是還是沒有現在開放。你爸爸說，他最感動的是我一直讓他牽著我，

都沒甩開過，」媽媽臉上綻放花朵，「可是我最感動的，是有一次我們去逛夜市，他還是

一直牽著我走，突然停下來跟我說『我愛你』，聽到的路人都停下來了，我只覺得時間也

跟著停了，然後他握得我更緊，我們又繼續向前走。」

    在平淡的日子裡，用最平淡的方式，最簡單的三個字，最熟悉的語言，那一句「我愛

你」，比耳鬢廝磨，一陣纏綿後的「I love you.」更叫人心動。

    「那你覺得我選對了嗎？」

    「傻丫頭，媽相信你，你要相信你自己。結婚以後雖然有很多事情會改變，婚姻不全

然靠愛情維持，你們已經相處了不短的日子，很多生活細節應該已經相互瞭解了，不要擔

心，你們會是幸福的一對的。而且你相信愛情相信婚姻才會結婚，不是嗎？」

    玫君點點頭，她的確相信，雖然世界上越來越多終結的愛情，越來越多失敗的婚姻，

但是她還是相信，因為這是她的愛情，這將是她的婚姻，將是她和他共組的家庭。

    明天，將有個值得信賴的人，正式陪她走人生，一起走，不論能走多遠多久，不論能

不能走完，她很感謝曾經陪她走過一段路的他們，很高興有人願意和她一起走下去，願意

她也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