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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四）【表決記】── 節錄自〔莒光日作文簿〕
發信站: 臺北科技大學紅樓資訊站 (Mon Jul 28 14:44:57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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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 決 記　　            │　大兵朱萬民的莒光日作文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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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下連隊的這些新兵，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這個想法『不知道怎
麼搞的』最近常常出現在我的腦海，『大概』是因為歷經連長整頓、橋梁排徵
收過橋費、友軍新兵自裁事件及種種不利於老兵的醜聞爆發後，上面三令五申
囑咐我等應愛護學弟，所以大家都變得有點『懶』了。

　　怎麼個懶法呢？拿我現在正在政戰堡裡辦公為例：這個碉堡小房間在這一
年中已經被我佈置得非常溫暖、乾淨、舒適，有電扇、熱水壺、ＣＤ音響，達
新櫥裡還多放了一條棉被（因為本島的冬天實在太冷了，晚上蓋兩條棉被會很
舒服，半夜再冷都不會凍著，在溫暖的棉被裡陽氣保存良好，明天早晨醒來的
時候小弟弟會很硬），如此生活不可謂不奢侈，這都是我年輕時被學長愛護的
福報，如此日子過久，難免會有些懶。

　　別人勤快，才能襯托我的懶，要是全連弟兄每個人都雙手插在口袋裡施施
然、飄飄然散步在營區，這還像話嗎？可是今天我發現大家都愈來愈和善了，
新兵的臉上洋溢著初夏爽朗健康的表情，走路的步伐也變得輕盈，連帶著管區
的紙屑、雜草、落葉、狗大便都變成我們視野中常見的事物，甚至連我們營部
組的那幾個徒弟我都感覺無法與他們的師父輩相比，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們
辛辛苦苦累積經年的資本可能就在「四海昇平，國泰民安」的幾個月內被消耗
殆盡，為什麼我敢這樣說呢？因為我有遠見，能夠居安思危，先天下之憂而憂
，後天下之樂而樂。今天我雖然「樂」了（當然是後樂），卻看到在該「憂」
的人也在那裡「樂」了（真是不知先後，長幼無序），但我深知「國之將亡，
必有懶人」，蓋一國不可長處安，卻可以久居危，因為危能激發士氣，砥礪志
節，好處多多，盡在不言。

　　禮拜二晚點名之後我們么洞梯以後的上兵在糧秣庫房旁邊的空地集合，而
且不知道是誰把燈關掉了，過了一會兒月光照亮每一個同志的身影，從左前方
土丘缺口處伴隨初夏涼風，吹來一陣陣垃圾的酸腐臭味，這臭味是那麼溫暖，
那麼熟悉，令人懷念起四百多個日子以前，我們也是站在這裡，雙腿打弓，採
用半蹲姿態，一遍又一遍做著交互蹲跳。剛開始銜接訓練的時候，我還存著打
混的想法──「反正跳不下去就倒下去吧！」──明白自己的體力有限，故有
此輕生念頭，反正這副身體是他們的，不是我的，自然隨他們使弄，弄到受不
了，便放棄──放棄的是屬於他們的肉體，早已不是我了，故與我無關。

　　猶記當年蹲跳之前，深深吸一口垃圾臭味，直沁心肺，勾醒久久埋藏於我
體內的打拚志氣，幸虧我胃中的晚餐早已消化完畢，所以被誘出的只是我的精
神，而不是混雜著胃液膽汁的嘔吐食渣。一個空腹的二兵，身上擺脫了食慾負
擔，便或為最瘦瘠，最貧窮，但也是最獨立的肉體。

　　四周的黑暗是那麼溫暖，我聽到遠處傳來新兵們清掃中山室發出的桌椅碰
撞聲，那聲音愈是凌亂倉促，愈是熟悉，愈是美妙，宛如音樂一般（以我這般
對音樂有研究的人竟會感覺美妙，可見這聲音多麼動人，我們聆聽此音樂時多
麼幸福），正當我抬頭挺胸佇立風中，雙手背負身後享受自然之際，「自然」
有個人站出來說話了，我「當然」不會在此寫下他的名和姓，反正他講的話「
自然」就是那一套，關於五幾梯的那些新兵最近令人寒心的所作所為：跟學長
敬禮時嬉皮笑臉、分配勤務時藉故開溜、跑三千公尺落隊、衛哨守則記不住、
跑福利社過份勤快、大寢室的整潔疏於維護、抬飯菜時小貓兩三隻、洗餐盤時
動作遲緩……這些根本寫不勝寫，大凡一個人爛到骨子裡，什麼毛病都會蹦出
來，也不必一個毛病一個毛病去解決，因為我們比那些政治家都還明白要把一
群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搞好要採取什麼方法，當然我這樣講實在太煽情了，天底
下的事都很複雜，糾纏不清，在人性外面結成一層厚厚的殼，讓傻瓜看不透，
讓聰明人不敢摸。

　　「關於這件事，我知道有些人有意見，所以請反對的人舉一下手。」　　
他又重覆了一遍，我看著他的表情，看著他那張在黑暗中更形黝黑的瘦削面孔
──唷，是他講這句話唷，那個時候，即使滴下鼻血的殷紅也會消失在黑暗夜
色掩飾下的面孔，不是最會招惹學長關愛的眼神嗎？今天終於輪到他關愛別人
了。

　　──你問我贊不贊成？
　　我根本很想贊成，但那隻手就是舉不起來，是沒有力氣嗎？還是沒有勇氣
？據我所知：像我們這種大專兵都有點複雜與矛盾，因為我們的知識實在太多
了，多到隨便晃兩下就滿出來，成了一個空杯子。事實上我今天根本不應該來
集合，現在搞不好還成了共犯，真是倒楣，什麼事情他們決定好就可以了，實
在不必再徵詢我們的意見，我有一股被耍的感覺，好像他們知道我們幾個可能
會反對一樣，真是去□□□□，所謂愛的教育，實在是一個在現今文學與知識
領域中沒人想與你討論的老掉牙題材，而且以我們的頭腦與權勢，就算想通了
這些問題也沒有力量去解決，現在他們強迫我們對此問題表態，他們以為他們
是誰啊？他們又以為我們是誰啊？哪顆蒜？哪根草？一隻草，一點露，草上養
毛蟲，咬得草枯死。

    我打了呵欠，把右手抬了抬，摀自己的嘴巴──總算是把手舉起來了，也
總算證明在黑社會中如果喪失了自由反抗的精神，知識份子就成為最可惡的同
流合污的共犯，不要以為自己沒有責任，我移動蹣跚的腳步，走到公差的身邊
，心情沉重，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深深覺得自己在這偌大的社會中只是一粒
飄浮的灰塵，我是那麼柔弱，那麼沈默，那麼容易妥協，非常遺憾他們已成功
勾引我潛意識內對於人性黑暗面的失望與哀痛，「如果你們其中有一個敢大聲
說出自己是無罪，我將赦免那人。」──但是沒人敢講，於是我在絕望中叫那
人匍匐前進五十公尺，從山坡這頭到那頭，「學蛇用肚子貼著地面行走的人，
將終身記取那懲罰罪惡的教訓。」──他問我動作完畢能不能起來，我說不行
，再爬回去，我踱著步子，跟在他後面，「縱使你此刻陷在怨恨與屈辱之中不
能自拔，你也得感謝牧羊人默默守在你身後，目睹你懺悔的告解以為見證。」
──他一肚一肚往前行，行向他那些苦難的同梯，在黑暗中傳來的殺聲與悶響
，每一聲都宣告那卑劣的人性得到了果報，也得到了抒發，它失敗了，同時也
成功了；即使是卑劣，充其量也只是為光明遠景服務的一種手段。

　　過了這晚，當他回憶起今夜種種，必定難忘這些珍貴的回憶，他將意氣風
發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昔日坡上眾家好漢操練事蹟，身上的塵泥與傷痕是榮耀
的象徵，戰士的標記；將來如果他成為一名優秀的上兵，要感謝昔日那些人苦
心栽培，可惜過兩個月我就要回去了，真可謂「大樹欲靜而狂風不止，菜鳥欲
養而上兵不在」，想到這裡，想到我們忠肝義膽，手足同心的袍襗之情，不禁
熱淚盈眶，胸中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輔導長抽檢留言〕：作文要善用文學隱喻手法，保持含蓄，千萬不要用過於
                    直接的形容詞，以免流於煽情，那樣就不是好文章了。
                    所謂「意到三分，話留七分」，義蘊深藏於不言，自然
                    落筆有神，餘韻綿長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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