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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一）【死了一個大兵之後】── 節錄自〔莒光日作文
發信站: 臺北科技大學紅樓資訊站 (Mon Jul 28 14:38:15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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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一個大兵之後　      │　大兵朱萬民的莒光日作文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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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人愈老愈囉唆，卻很少聽到兵愈當愈囉唆，但是我
覺得我最近就是如此：每次看到一件事，心裡總是有很多話在那裡撞來撞去，
但看到長官時往往又說不出口，我覺得我必須好好檢討一下。我有話要說，表
示軍中歷練已經使我的思考成熟到可抒發議論的境界（並且還自信有點價值）
，只敢講而不敢做，表示我犯了一般知識份子的通病：嘴緊心賤手腳軟。

　　前幾天去政三科洽公，照例順道探望我的同梯鄭世鴻，一進門，世鴻正在
看照片，一大疊；他問我想不想看，反正政三科照例各長官都外出監察了，可
以「隨意」一點，沒關係。我一想：這個「隨意」是很重要的，至少祕密的事
都是在「隨意」之中被洩露，也在「隨意」之中被誇大，成為貽誤世人的不實
報導，於是我在戒慎恐懼之中一點兒也不隨意地接過那些相片，一看，耶……
好噁心唷，一個死人，他媽的還死得真難看，一點兒也不隨意──平頭腦袋後
面一個黑窟窿，裡流出來好多血，汨汨匯聚成一條小溪排入水溝，把溝渠明月
染成紅色。

　　死人當然倒臥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根六五步槍，槍口塞進嘴巴，右手還扣
在板機上，身上穿著陸軍綠色汗衫、迷彩短褲、球鞋──這是第一張照片、第
二張第三張都是從不同的角度拍的，再來就是死人脫光衣服後光屁股的裸照，
渾身精赤條條、白白淨淨，絕無瘀紫青黑之刮擦揍腫之傷痕，足證死因是槍傷
，絕非不肖學長（或長官）毆辱欺凌致死後再補上一槍。

　　奇就奇在身著運動服裝，並非站哨衛兵，如何取得槍械？以長槍貫入口中
擊發，後座力之大，如何能保持完整的自殺姿態？光這兩點，著實使我百思不
解，但我不是檢察官，不是監察官，也不是警察或立法委員，這些疑問盤旋在
我的腦海，除了浪費我寶貴的思考時間，加深我對軍隊的厭煩，以及長官的不
信任之外，也增加了一條「思想不忠貞，凡事都懷疑」的牢騷罪名，這對我們
反共復國的千秋大業是沒有任何幫助的，所以我趕緊丟下相片，口誦阿彌陀佛
，一心一意撲殺腦海中浮沈蹉跎之罪惡思想。

　　世鴻說師長正在跟陣亡官兵家屬「談判」，談判也者，撫卹金討價還價是
也；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人怎麼可以「死要錢」呢？人命是無價的，怎麼可以
說我把兒子送來給你做兵，結果你們的人把他「弄」死了，所以你就要賠我多
少多少錢……這樣做是不對的，染上銅臭味，實在喪失了學弟死諫的意義，死
兵家屬應該要求國防部限期改善軍中不當管理制度，使軍隊成為「不死人」的
樂園，這樣子，福島的那些教育程度崇高，社會地位崇隆的家長們就會很樂意
把他們辛苦撫養長大的寶貝兒子送來這塊鳥不生屎雞不拉蛋的荒島來捍衛家邦
；人人樂於做兵，自然國富民強。

　　可惜這些家長似乎並沒有這樣做，害死他們兒子的無形兇手依然在暗處虎
視眈眈，隨時會撲出來吞噬下一個受害者，真可謂「十面埋伏擒菜鳥」，厲害
得很！受難家長們不敢與之對抗，應屬無知。昨天我們連上派兵去參加公祭，
大家穿著整齊軍服在「鮮花紮成的祭品，血汗凝聚的靈堂」外面等了將近兩個
小時，才看到亡兵家屬在眾多高級長官的包圍下來到靈堂，我一看，懂了──
我真懂了──家屬是一位歐吉桑，黝黑的瘦削皮肉黏上蒼蒼白髮，一副殷實鄉
農模樣，還有一位小妹，一張圓臉胖胖，憨味十足，這種小老百姓不是大官、
也非黨員，更非民意代表，真可謂「前堂無路，後門無縫，關了窗板不透風」
，一家老實，死了活該，可能是亡兵的星座和血型和司令官對沖，或是他老家
的風水和烈嶼的風水相剋，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是非非，就讓它去
。

　　不過這兩位家屬哭得也太厲害了，真是哭到人的心坎裡去了，我老早就算
計好了如此悲戚場景一定會感動我，提昇我的道德勇氣，使我能更勇敢地表達
出自己心中的話，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特別將心裡想講的話寫在紙上，作成正
式的文章（我的作文一向言辭暢達，一看就知道是讀書人寫的，中國人都比較
重視士大夫的言論，所以我常常恨自己念不到博士學位），然後趁此良機向在
場所有官兵弟兄發表。當我決定好這項計畫之後，我便義無反顧地走出送葬隊
伍，向受害人家屬深深一鞠躬，從口袋裡掏出事先寫好的祭文，當著師長以及
許多大官、眾家兄弟的面大聲朗誦出我的諍言：

　　「上兵朱萬民謹代表全體弟兄在此致表哀悼辭，望阿公阿姐節哀順變。　
　對於死了一個二兵，我們都好難過。上午營部找送葬公差，把我們這些老兵
抓來在這裡乾耗兩小時，本來我們都嘖有煩言，但是看到你們哭了，不由得想
起以前我們剛下部隊做二兵的悲慘狀況，我們的內心本來也都要哭了，但是想
起現在已升上兵，噩夢不再，所以也就不再哭，只是感傷而已。

　　（真的，我敢保證其他人只有一點兒感傷而已，這點請師長您不必擔心，
除了我天生多愁善感、喜歡講屁話以外，其他的學長學弟都不會反應過度。）

　　我看你們都是老實的鄉下人，恐怕不懂「悲慘」這個形答詞的涵義，這跟
因為「貧窮」而導致的悲慘是不同的，反正……就是這樣啦，還不知道的話，
用自己的頭去撞牆壁就知道了啦。（輔導長旁注：下次能不能用比較文學性的
手法來形容這種感覺？太直接的形容雖然真實，可是沒有賣相）至於你們的寶
貝乖孫為什麼會用槍打自己的腦袋，我可以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告訴你：他一
定有被人欺負。但是，被人欺負，「有那麼嚴重嗎？」，非要搞到自殺不可嗎
？我想：可能是你的乖孫太聰明了，在被人欺負的逆境中逐漸明白「一切學長
法，如噩夢尿泡，如火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進而瞭解到「生老病死，人生
必經。一死了之，早登極樂。」的偈理真諦；他己看透生死，了無牽掛。

　　另一種情形是可能他太笨了，不能夠明瞭現在各種壓迫你的環境都是長官
們經過深思熟慮後精心設計的一套系統，使大家身處其中久後自然領略「不經
一事，不長一智」的道理，貴子弟頭腦如此不濟，真是憾甚；不過話說回來，
貴子弟的自裁雖愚昧，確也反過頭來讓長官們領略到「沒有一智，必有一事」
的至理，兩相抵消，也算死得頗有代價。

　　但是，我在此必須義正辭嚴指出：你們是受害者，也是截至目前為止最有
資格站出來要求長官們檢討的老百姓（在軍中，老百姓比軍人大；在社會上，
政府比老百姓大，軍方又比政府大），所以你們千萬不可以拿了撫卹金就落跑
，一定要得理不饒官，要求他們一定要讓新兵們重獲免於恐懼與死亡的自由（
亡於自家人，非敵人）。你們的乖孫之死背後還藏了千千萬萬二兵菜鳥屈辱的
心聲，絕對不可以不聞不問，絕對要認真追討公理與正義。至於要怎麼把事情
鬧大呢？我教你二字法門：「利用」。利用在野黨立法委員處心積慮鬥倒執政
黨的政治野心，或是利用傳播媒體好大喜功，亂搞獨家新聞的嘩眾取寵心理，
儘速把這件事鬧大，讓全國軍民同胞都能夠曉得「又有一條年輕的生命在苦難
的軍隊中莫名其妙慘亡」，這就對了。

　　但是我左思右想，覺得如此做法的衝擊力還不夠強，因為你們終究不是有
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以我慎重建議你們不妨砍斷自己的手指（砍阿公的手指或
是小妹的手指都無所謂），用鮮血寫成血書一封，到福島總督府前靜坐抗議，
然後用汽油自焚或是菜刀切腹都無所謂（當然事先要通知記者前來拍照留念）
，鮮血灑在報紙的頭條或是晚間新聞的螢光幕上才算有用，雖然你們犧牲了，
但是對正義公理卻有貢獻，真可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最後千萬要記住：文字是沒有力量的，言論自由開放後的文字更沒有力量
（因為自由氾濫後文字就變成了浮濫）。像我們這種老百姓最有力量的武器，
便是自己的一條命，只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時，「如夢幻泡影，應作如是觀」
。

　　（當然，不能說「言論自由」沒有用，雖然它只是一塊用鮮花紮成的招牌
，但我仍然不自覺地被它鮮豔的色彩與虛飾的口號所吸引，昂首闊步地走出人
群，在死兵的靈柩前大聲向世人宣布我誠懇的想法，我一面朗誦，正義的力量
逐漸在我身上匯聚充實，就像武俠小說中所描寫的「內勁充滿全身」，已至「
一蠅不能落，一蟲不能侵」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即反彈出來；
所以當師長身邊的侍從兵張牙舞爪地想把我的文章搶走，摀住我的嘴，拖走我
的身體，剎時之間只聞哎唷聲此起彼落，幾名侍從兵甫接觸我的身體，他們的
手腳骨骼便一齊斷裂，倒在地上慘呼連連，我仍然好端端待在原地念完我的作
文。）

　　──當然，冷汗不停地從我額頭頸後冒出，山風一吹，涼颼颼。
    我抬起頭來，什麼靈堂、家屬、長官都消失了；大家都坐在卡車上沈默不
語。我們早已在喪禮完畢返回營地的回家路上。

　　我摸摸口袋，也沒有摸到什麼作文紙條（沒有文章符籙護身，難怪此刻我
覺得全身發冷、真氣渙散），好險，剛才的事都沒有發生，真的好險，還好沒
有做錯什麼事。我還是乖乖坐在木條座上，閉著眼睛休息，但是甫一閉眼，我
就看到一個兵在廁所裡用皮帶上吊自殺，或是兩個軍官抱著一個軟趴趴的軍官
把他的頭套在廁所門上用皮帶圈成的套子裡，還有……還有一個站哨的衛兵突
然把他的六發衛哨子彈全上膛了，衝到安官室先砰一槍，然後再衝到中山室、
軍官寢室去砰砰砰砰砰，當然最後的那一聲砰是留給自己的。

　　我都看到了，都看到了。在瞑目的黑暗中，我預見了未來，這是不錯的作
文題材，我打算退伍後把它寫成華麗又聳動文章，經由一窩蜂趕時髦的社會媒
體炒作，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然後就可以從中獲利，使自己的生活過得更熱鬧
，更不寂寞。走思至此，忽有所感，掏出紙筆，迅作一偈誌念，有云：

　　「軍旅如夢幻，真理是泡影。
　　　名聲如朝露，財富像閃電。
　　　四者皆平等，爛命只一條。
　　　夢醒朝露蒸，影息電消逝。
　　　萬事都不見，吃飽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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