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c-tsai4@uiuc.edu (Chih-Hao Tsai), 看板: story 標 題: 1013 次自強號 發信站: Beckman Institute, UIUC (Fri Jul 25 15:29:46 1997) 轉信站: fhlbbs!alab03.ee.nctu!news.csie.nctu!news.ccit!News.csie.ncu!news.ncu! c7/25/97 1013 次自強號 《一》 晚上七時三十分,南下的 1013 次自強號準時駛入這個鄉下小鎮的火 車站。隔著月台,她起身揮手,目送他上車。 火車在小站的停靠時間總是特別短,他慌忙跳上了車,拿出車票查看 。四車十七號;這是……五車嗎?他往車廂另一頭走去,穿過兩道門 ,來到下一節車廂。靠窗的十七號座位旁己有一位乘客。他和那位乘 客打了個招呼後,爬了進去坐下。 隔著車窗看著她,她的美麗一如初識時。一列北上的普通車進站,阻 擋了他的視線。他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在六車。六車?大概剛剛走 錯了方向,反正人不多,將錯就錯先坐了吧,有人來趕再換回四車的 位置。 自強號比普通車先離站,他凝視著向後掠過、逐漸模糊的暗藍色普通 車的影像。他努力地想穿過那層層玻璃再看她一眼,但自強號早已飛 快駛出站外。漆黑的夜將整片車窗變為一面鏡子。他唯一能看到的人 影,只剩鏡中自己的倒影。 《二》 電視畫面正在播國內的新聞。多麼熟悉的人事物啊!畫面的一角打著 「TVBS」幾個大字。TVBS?外國的電視台?(一年前他離開這個城市 、離開這塊土地時,國內的電視還只有三台。)他揉揉眼睛,戴上眼 鏡,不敢相信地、呆滯地凝視著螢光幕。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穿綠制服的服務小姐告訴他,有線電視法剛 通過,多了好些電視台。 TVBS 算是最大的一個,現在很多人都不看 三台的新聞,改看 TVBS 新聞了。 淚水從他眼中不聽使喚地冒了出來。先生你還好嗎?穿綠制服的小姐 遞上面紙,關心地問。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了,情緒總是比認知快。 等穿綠制服的小姐離開,他才明白:是近鄉情怯呀!明明電視新聞裡 的人事物都是熟悉的,但又像是在看外國的電視台。日夜思念的土地 竟給自己如此詭異的感覺,怎不教他難過? 透過小小的卵圓形窗口往下看,穿過窗中自己的倒影他看到一片漆黑 中遠處一排排整齊的黃光。他認出那是他成長的城市,那些黃光是廿 四小時都有工人們(對,創造台灣經濟奇蹟的無名英雄,這可不是周 潤發的廣告詞)在工作的工業區發出來的。 廣播的輕音樂奏出台灣民謠的旋律。擦乾眼淚,扣上安全帶,他知道 快到家了。 《三》 終於回到了闊別整整一年的小島,他激動地想跪下來親吻這片土地, 但因地上暗紅色的檳榔汁太噁心而作罷。儘管如此,他並不恨檳榔汁 ,也不覺得吃檳榔吐檳榔汁沒水準。(雖然他也曾建議他那愛吃檳榔 的阿爸,不要把檳榔汁吐在地上。)他覺得文化無貴賤。正如梁漱溟 公所說,人們生活所仰賴的一切,就是文化。這塊土地上的一切,在 他眼裡,都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化的展現。 父親開車來接他。上了車,他發現他出國前為父親準備的、吐檳榔汁 的罐子不見了。爸爸你又開始亂吐……他話沒說完,就給父親打斷。 原來父親的一位好友,因為幾十年嚼檳榔,罹患了癌症,沒多久就過 世了。父親甚為哀傷震驚,就決定戒檳榔。他很高興父親遠離那危害 健康的東西了。 回到家裡,母親早已備好宵夜。他發現一年不見,才剛過五十的母親 看來老了許多。是為這遠渡重洋的兒子操心吧!兒子你瘦了好多,母 親心疼地說。洋食物難吃嘛!媽媽不要耽心,瘦是廋了些,但還是很 健康。 那晚他喝醉了,睡了一整晚。 《四》 八點半,南下的自強號,他和她一起,還帶了個大包包,裡頭裝了個 鳥籠。鳥籠裡面有隻鳥,是他們在學校撿來養的。他畢業了,把大大 小小的紙箱托貨運行寄回老家。剩下這隻鳥,他決定自己帶回家。不 能帶寵物上火車,他就乾脆把籠子裝在一個大包包裡,外面看不出來 是鳥籠。鳥兒在裡面也看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會亂叫。包包的開 口不關起來,讓鳥兒不致悶死。她幫他想了這個兩全其美的計劃。 再過一個月他就要出國念書了。他一點都不懷疑他和她的感情,會因 分離而受影響,而她也不曾懷疑過。 你會一輩子愛我嗎? 我會的。 你要常回來看我喔。 好啊。 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喔。 嗯。 如鏡的車窗中,映著兩人微笑的倒影。 《五》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已是中午。睡醒了,酒也醒了。出國前夕,好友 為他餞行。晚飯後他和她和朋友們到啤酒屋,一桶一桶地喝。他喝醉 了,撐著付了帳單,她拉著他上了計程車回家。 他一躺下就吐了,嘩啦啦吐了一地,然後睡了。她幫他清乾淨才去睡 。他第二天醒來,衣物、毛巾都已洗好、晾乾,折得整整齊齊擺在床 頭。 睡醒了? 頭痛不痛? 以後不要喝那麼多酒了。 你昨天穿的那件衣服我幫你洗了,上面還有你的味道。送我好嗎? 南台灣的陽光從窗口射入。她和陽光一樣溫柔,一樣溫暖。 她把那件衣服帶回學校宿舍,壓在枕頭下。後來辛曉琪的「味道」出 版,她還抄了歌詞寄給他。 曾經以為山盟海誓,誰也沒料到海水把味道沖淡了,也把她沖離了他 的生命。 《六》 在太平洋彼岸的第一個冬天,她告訴他她要離開。兩人的生活愈來愈 沒有交集,感情愈來愈淡,愈來愈遠。她說她也很難過,但這樣下去 ,彼此的身影還是會從對方生活中消失的。 他打電話給母親,訴說心中的悲痛。母親怎麼樣也無法讓他平靜下來 。他說念不下了,母親說念不下就回來吧,平安最重要。最後他問家 中狀況,母親說一切都好,只是那隻他疼愛的鳥壽終正寢了。 愛情真的不過太平洋嗎?他始終沒能給這問題找到合理的解答。在她 離去之後,他也始終跳不出悲傷的回憶。他過了一生中最難熬的半年 ,直到暑假到來。他決定不修暑期班的課,搭機回台灣看家人。 他不是沒有猶豫過。太平洋造成他的哀傷,但也沖淡了哀傷。要再橫 越太平洋,讓哀傷加重嗎? 《七》 他又醒了,在一夜的宿醉後。回國第一天這樣的醉法也不錯,調時差 嘛!爸爸打趣著說。 已經一年了啊,離上次醉倒在這個房間。同樣的房間,卻是完全不一 樣的心情。他坐在床上,凝視著窗外。 當初被美國知名學府接受的雀躍與興奮,早已消失。當年為理想出國 的雄心壯志,也早已不知去向。那段支撐他在異鄉孤寂生活的、他所 信仰的愛情,也消褪得無影無蹤。 南台灣的陽光,依舊在窗外閃耀著。但從他眼中映出的,卻是一種深 層的落寞。陽光很暖,但,心有點冷。 《八》 搭了班北上的火車,回母校探望師長。離開一年多,母校又多了許多 新建築:體育館、游泳池、大禮堂。校園的美麗依舊,師長們的親切 依舊,學生餐廳的菜色依舊(爛),學校的政治依舊(選個校長搞得 烏煙瘴氣)。 他漫步昔日和她一起牽手走過的校園,回憶像一頁一頁的 MTV 影像 一個接一個地映在心頭。而他就像個置身事外的觀眾,一幕幕地看著 。他的情緒早已被收得(或潛抑得,如果佛洛依德在世他肯定會用這 個詞,表示那些東西不是真正消失,而是由某種防衛機轉將其與本我 隔絕)乾乾淨淨。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他在系館門口見到她。她畢業後留在系上當助理 ,這是為什麼她還在校園裡。MTV 裡的主角突然進到現實中,把他給 嚇了一跳。她也嚇了一跳。 他急著從腦海中翻找那被他藏起來的感情,但再也找不著了。好一會 兒,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五點半,快下班了,她禮貌性地邀他到他們以前常去的餐廳吃晚餐。 在餐桌上他們並沒有像老朋友一樣敘舊,因為兩個人都把共同的過去 藏起來了。(他或她覺得是丟掉了,但科學家說只有失去提取線索, 沒有失去回憶本身的。) 這頓飯吃得出奇地寧靜。 晚餐後,他們終於開口,互道珍重。然後她送他去火車站搭車。他們 都不知道此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也沒有人想知道。 《九》 晚上十一時十五分,南下的 1013 次自強號準時駛入這個一年前與一 週前他在夜空中從卵圓形的小窗口看到的城市。 自強號車速漸慢,車上的廣播說快到站了,用國台客英語各說了一次 。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將整片車窗變為一面鏡子。從車窗看出去, 他凝視著鏡中自己的倒影。鏡中的倒影旁,再也沒有一年前在鏡中的 另一個影像了。最後,連他自己的倒影也漸漸消散去,變成了火車站 的第三月台。 他步出車站,佇立街頭。不論是從哪個方向看她,也不論是從哪裡回 來,這城市依舊美麗。而不管是去哪裡找尋,也不管往哪個方向看去 ,曾以為的一生一世,卻早已不知去向。 -- Chih-Hao Tsai @ Beckman Institut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c-tsai4@uiuc.edu http://casper.beckman.uiuc.edu/~c-tsai4回到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