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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up (霜子) 看板: Story
標題: 破襪子
時間: Sun May  9 20:42:03 1999


PART-8
這是我和阿燦第二次碰面。
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還不是朋友,我們連認識都稱不上。
我對他的印象只有簡單的幾句敘述,建築系、學長、看起來很有力氣、蠻好說話的傢伙。
除此之外仍然一無所知。

後來我知道這傢伙已經畢業好幾年、當完兵後在系上當助教。
看他的外表,很難揣測他已經這樣「衰老」。
阿燦總是嘻嘻哈哈,聲音非常響亮,有時候打老遠就可以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建築系系辦地理位置相當「優良」,從女宿舍到文學院,一定得經過他們的大本營。
當我認識阿燦之後,幾乎每天都會在建築系內外看到他。
點頭應聲、或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招呼,我們就像是平常朋友一樣。
我們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交談的地方,事實上,有時候一天之內見面的次數多了,打招呼也變成一件厭煩而虛偽的事情。
我會當作沒看到他這個人,然後從附近的樓梯、出口趕快離開。

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很容易就能和四周的陌生人結交、熱絡,對我來說,那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
我的自我防衛心,相當強。
沒辦法,我真的不擅長與人交際;面對熟悉的朋友,我會使盡全力耍寶、逗笑,但是面對外人,那就一反常態,完全造作了。
很多朋友在不認識我以前,都對我有一種嚴肅的印象,這些印象來自於報告、開會的照面上,他們會覺得我看來是那種從裡到外都是專業,都很冷靜的傢伙。
講話不留情面、質詢咄咄逼人、不茍言笑的個性,遇到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冷冷淡淡的應對。
等到真的認識我之後,通常只能用「嚇的半死」來形容他們的表情。

「落差太大、太大。」阿菁在某一次閒聊的時候對我猛搖頭。
「妳不知道,當我們知道要和妳同寢室的時候,我們有多緊張。」
「有啥好緊張的。」我說。「我又不是酷斯拉。」
「大家都傳言妳是凶神惡煞、標準的黑魔王啊,」阿菁說。
「我們聽了好多妳的傳言,像是不給老師留面子啦、當眾數落學姊、痛批主任……大家都對妳很頭痛勒。」
「我那個時候是有點氣焰太高,我知道。」我生氣的說。
「可是也沒有到不敬師長的地步啊。」
「沒辦法啊,見識過妳在系學會上質疑經費支出的精采表演之後,這些傳言就更加真實可信了唷。」
我開始翻白眼。「可是那次開會,妳們也很生氣嘛,帳目出一堆問題、虧空這麼多,大家不都在追問經費流向問題……」
「可是就只有妳一個人敢跳起來,對著會長拍桌子大叫『作假帳誰不會,少浪費我時間在這邊聽你放屁唬爛!』啊,」阿菁忍耐的笑,「大家都嚇傻眼了,中文系開會起來居然有這
樣霹靂火爆的演出。」
「那是因為他說謊啊!」我不平的嚷。「拿著一堆數據在那邊自說自話,分明當我是白痴,真要氣死我了。」

「可是,妳是女生啊。」阿菁說。「女生不該這樣子的。」
「哼,反正我知道妳們對我有偏見。」我嘟噥著。「我就知道妳們有偏見。」
「哎呀,妳搬進來之前大家是真的很緊張、很擔心啦,可是,」阿菁忍笑著說。「等到後來妳搬進來,有一天我發現妳跟文文正在說笑話……」
「說笑話?」
「妳不是說妳小時後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牛……」阿菁先是拚命隱忍,最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妳說,妳第一次看見牛,對妳爸爸說了什麼?」
「那個啊,我說,」我想想自己也笑起來。
「我說,天啊,老爸,這隻『狗』長的真肥,他還長了兩隻角耶!」
「哇哈哈哈哈哈哈!」菁已經不支倒地。
「這有什麼好笑的嘛!」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生長在城市,從來沒看過牛啊,我是城市小孩嘛。」
「哎呀哎呀,反正就是笑死我了,」菁哈哈大笑。

「後來我才發現妳很會搞笑的說,只是出了房門又是一個樣子;有時候在系上看到妳,有點不想妳打招呼呢。」
「我真的會這樣雙面嗎?」
「差很多的唷,我比較喜歡在房間裡的那個妳;」菁說。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妳一直不敢表現出真正的自己,但是我想,那個真正的『妳』比現在外在的『妳』好相處、和善溫柔多了。」
「不都是『我』嘛,沒差別啦。」我說。
「而且我已經習慣用那樣的表情面對外面的世界了。」
PART-9
可能是個性的關係,從小我就覺得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真感覺、真性情表現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的真實面。
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很多面孔。
面對不同的人,我就拿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和態度。
這不是虛偽,這是保護自己的方法。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有毒的刺,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會被毒刺扎中,太表現自己的真實,就會增加被傷害的機會。
戴上假面具,就算被刺中,臉上的痛苦別人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減少再受傷害的機會;他們以為我不在乎,或是沒感覺,或甚至是沒刺中……,至少,他們摸不清楚我的底細,所以不能再更深傷害我。
這樣的想法,是在我成長以來,不斷受到傷害之後所產生的應對之道。
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我的存在。

當然,也許因為我戴著這樣的面具,所以也很難真實的接觸到旁人。
我剛開始也很猶豫,畢竟我也需要跟別人接觸溝通,才能活存。
人是群居的動物,這是無可置疑的真理。
但是後來我發現,只要打開一小塊「禁區」,讓我准許的朋友、親人進入就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
我還是可以和外在聯繫、生活在團體間。
我開放我某些範圍的「自己」給他們了解,也了解「部分」的他們。
互相滿足,這樣就很足夠。
我沒有必要要把自己赤裸裸的展現在他人面前,冒著被傷害、被刺、被戳、被試探的危險。
我把大部分的自我封閉起來,在安全範圍內,我展露自己;其他的,我藏的非常隱密。

就像是穿了襪子的腳一樣,打死不露出來。
在阿菁面前的我,當然和其他同學面前不一樣。
她能看到的「我」,的確是比一般人多,但,那也不過只是我多面化的一部份而已。
真正的「我」,老實說,因為太久沒出現,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把它放在哪裡。
也許不存在吧,我想。
也許早就遺忘了。

遺忘也好,這樣我就不必擔心「真實我」會一時失控,突然出現。
戴著假面具過日子,其實也不壞。

PART-10
後來有一次系上放電影,時間在晚上。
電影看完,已經有些晚了,我在系圖碰到大四學長,他們正在準備研究所考試,忙的昏天暗地、閉關好一陣子不見蹤影。
對於研究所這一條升學路,我一直是好奇的。
畢竟,當學生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而我很想繼續保持這樣的幸福生活。
所以就找了些準備方向、心理建設的問題問問學長們,想藉由他們的經驗吸取教訓,為以後作準備。

沒想到一聊就聊開了;我想,學長們大概孤軍奮戰久了,心情相當寂寞,現在有人能過來聽聽他們的苦水,而且把這些苦水當成珍寶一樣的謹記,或多或少,讓他們舒緩了很多。
所以我們一直聊、一直聊,東扯西拉,從該準備的科目教材,到補習班的選擇、出題老師的八卦和系上老師的奇聞軼事等等,講個沒完沒了。
等到系圖裡的咖啡被我們一杯杯的喝光、餅乾也吃的乾乾淨淨,這才發現已經凌晨時分,天都快亮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是這麼能聊的長舌婦。

「我累了啦,」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課。」
「那妳趕快回去吧,」學長們說。「這麼晚走暗路回宿舍會不會碰到壞人啊?我們送妳回去好了。」
「免、免。」我連連揮手。「我自己回去可以了。」
「要小心喔,學校裡很多大野……」一個學長賊笑。「…狗的唷。」
我對他的捉弄,狠狠的扮了個鬼臉,然後趕快離開。

我好累呢,老實說,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聊天果然也是要花腦筋的。」我喃喃自語。

從文學院回到女宿舍,是一連串的上坡樓梯,我一向討厭走樓梯,所以取道比較偏僻的上坡小路。
小路上沒有燈,夜裡山中起霧,暗色的夜裡,濃濃的霧色讓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四周一片寂靜,涼涼的夜風吹拂,帶來樹木、泥土的氣息。
這種自然氣味,在沁涼的夜裡,顯得非常清新、非常澄淨透徹,我每呼吸一口氣,就可以感覺到彷彿自己被泥土、樹木、野草、花、霧、夜…包圍起來,那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覺得自己好像被天地同化一樣。
這個世界好像就在我胸口昭示著它的絕對存在,告訴我,我是多麼渺小的一個個體,而它,才是宇宙的主宰。
我可以感覺神秘、未知。
還有自然的溫暖、愛、關懷。
這些感覺並不互相矛盾,反而奇異的調和。
在我的呼吸間調和。
我簡直是獃住了。
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站在坡道上,一口一口的呼吸著。
那真是說不出來的自由和舒服,說不出來的,只能感受。

這個時候突然我覺得好寂寞。
好寂寞喔。
我感覺到這麼美妙的經驗,竟然不能與其他人分享。
我身邊沒有人能跟我討論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動,我是那麼孤獨的一個人啊。
阿菁在宿舍裡,現在想來已經睡了,我不可能立刻衝上樓去把她挖起床、拖出房間,讓她跟我一起感覺這樣的環境。
就算我可以去把她叫起來,她也不能體會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可能會抓起狂來把我狠扁一頓,叫我立刻閉嘴回去睡覺。
她不能了解的,沒有人能了解。
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在這個時候感覺到的一切。
除了我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無人能和我身感同受,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我好寂寞、好寂寞。
我吃驚的聽見自己的心在哭著。
「誰啊,誰來了解我吧,來了解我的感覺吧。」我的心,哭著喊。
這樣的夜裡,它哭的那麼響亮、那麼大聲、那麼悲哀。
可是,誰也不會了解我,誰也不能理解我。
因為,在很久以前,我就把這樣哭泣的心掩埋起來了。

PART-11
我實在覺得很悲哀啊,一個人這樣孤獨寂寞,卻又說不出來。
以前我常常聽到朋友說「因為寂寞所以談戀愛」這樣的話,當時我並
不相信的,現在我可以體會這種感覺了。
嘿!寂寞這種東西,嚴重起來可真的是很要命的呢。
至少我現在就感覺到這樣的要命。

四方寧靜、一片山氣,這麼深的夜裡,接近黎明的深夜裡,我想,萬物都睡了吧。
寂靜,讓我更覺得孤單。
我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靜默中,無言的哭起來。
剛開始只是掉眼淚,第一滴淚水沿著臉頰落下時,我真的是吃了一驚。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
尤其不在外頭哭。
我很能忍耐的,無論在生活中碰到怎樣的挫折打擊,面對人的時候,我總是笑的。

哭,是示弱,所以我不哭,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哭。
只有一次例外。
電話裡,我對那個傢伙痛哭。
我哭、我求,我像白痴一樣傷心欲絕,我把自尊放在他面前求他踩。
但是我的眼淚,並沒有喚回他,也不可能喚回他。
所以我發誓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要哭,不要在外頭哭。
就算是在那段感情過度的時期,我也一滴淚都不流。
有眼淚,就吞到肚子裡去,就算再痛,我也要微笑。
這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但是現在我在哭,站在這裡哭的像個小孩。
我覺得很傷心,卻又真說不出來什麼道理。
心,是會痛的東西,我這下子明白了。
我痛的在哭呢,我想著,用外套袖子拚命擦眼淚、鼻涕,最後乾脆蹲下來痛痛快快的哭個過癮。
我感覺到身體裡面有另外一個「我」,它正狂喊著自己好寂寞、好可憐、好痛苦、好累、好傷心好疲倦……,它掙扎著要出來,卻又害怕著什麼。
我討厭這樣自憐的感覺,卻又阻止不了自己沒完沒了的墜落。
我拚命的想要把那樣的感覺壓下去、抑制下去。
可是我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奔流,我的腳也無法移動。

我蹲在那個斜坡上,像白痴一樣的痛哭流涕。
等到我有力氣站起身,天色已經發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
天光微微映照,霧色更濃、更深遂,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淡淡的白、伸手不見五指的白。
我站起身來喘氣,整個袖子都溼透了,墨綠色的外套上留下深黑色的淚漬,我抬起手指想要擦擦眼邊剩餘的淚珠。

「喂,拿這個擦啦。」
有一個人從層霧中突然走出來,站在我旁邊,他遞出了一疊皺巴巴的衛生紙。

這個人,就是阿燦。

PART-12
我真的被嚇到了,結結實實的駭的半死。

「你……」我想我那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一定相當可笑。
「拿去擦啦。」阿燦說。「用衛生紙擦眼淚比較好。」
我沒接過衛生紙,我只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好半晌,腦中一片混亂;
現在該怎麼辦呢?我該說什麼呢?這下糟糕了,這樣的狀況我該怎麼面對?
我頭痛的厲害。
「拿去啊,」他說,硬是把衛生紙塞到我手上。「拿去用。」
「我不用這個…我是說…我…,」我胡言亂語的說了幾句,突然臉色一沉。
「你在這裡幹嘛?你躲在這邊偷偷摸摸的看我哭啊!」
「沒有啊,我在這裡很久了耶。」他無辜的說,手指了一下附近的教師宿舍大樓。
「我剛剛才從那邊回來,想抄小路回系館,結果就看到妳在這邊。」
「那你為什麼不出個聲音?」
「妳都沒發現我呀,」阿燦說,「我想妳哭的這麼厲害,乾脆讓妳哭個夠本吧,不好打擾妳勒。」
我想我氣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謝謝你的善良。」我咬著牙說。「非常感激。」
「哭一哭好一點了吧。」他笑了笑,霧色中,我聽見他輕鬆的笑聲傳來。
「哭出來之後就好過多了,對不對?」
當然不對,被別人看到,我會好過嗎?我心裡怨恨的想。

「我送妳回宿舍,」阿燦說。「天都快亮了,妳還在外頭亂跑。
「不必了,謝謝你。」我忍耐的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呵呵,說不定路上會碰到色狼呢。」他笑。
沒有比碰到你更讓我頭痛的事情了,我想。
「只有一點點路了,」我刻意的加重語氣。「不必麻、煩、你。」
可是我的不悅,似乎無法讓他感覺到。
「不行,我說送妳就是送妳。」他斬釘截鐵的說。
「我可是循規蹈矩的老師喔,放心,不會對妳怎樣的,我保證不對妳毛手毛腳。」
這不是毛手毛腳的問題,媽啊,我是看你就煩啊!
我心裡大喊著,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口,我轉身就走。
他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的尾隨著。

「我問妳一個問題好不好?」
快靠近宿舍大門時,他突然說話了。
「什麼問題?」我不耐煩的說。
「妳啊…妳啊,是不是很…」他猶豫的哼了幾聲,
「我是覺得,只是推測而已喔、只是推測,我想…也許啊……」
「到底你要說啥啦?」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瞪著他。
「你能不能明快果決的說話啊?」
「我是說…」他想了想,然後深吸一口氣。
「我是說,妳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啊?」

我又被嚇了一跳。
這個傢伙,怎麼老是會說出、做出一些讓我手足無措的事情呢?
「是不是啊?」他專心的看著我問。「妳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當然啦!我心裡想著,
你這個超級討厭的傢伙,每次碰到你都沒好事發生,叫我怎麼高興的起來呢。
可是當然我不會這樣回答,禮貌嘛!禮貌上當然我不能這樣說;而且,對方是『老師級』的人物耶,雖說跟我的系所不同,但是尊師重道的觀念,我起碼還有一點。
「不會啊。」我淡淡的說。「我不會討厭你啊。」

「真的嗎?」阿燦疑惑的皺起眉頭。「可是我覺得妳討厭我。」
廢話,那是當然的啦,我當然討厭你。
「那一定是誤會。」我冷靜的說。「我並不討厭你。」
「那為什麼妳每次碰到我,就算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不看我。」他說。
「妳好像不喜歡看到我。」
我覺得頭皮發麻。「這是我的習慣啊,」我說。「我不喜歡看著別人。」
「真的嗎?」
「真的啦真的啦。」我趕緊澄清。「我真的不討厭你喔,你不要亂想啦。」
「……」他無言的想了幾秒鐘。
我無措的低頭,瞪著自己的鞋子。

「老實說,」阿燦說。「剛剛妳說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覺得,妳,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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